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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之远[重生] (我怀)


  这时那位纨绔已醉得有些上头,舌头都打结。衣轻飏彻底失去耐心,撂下一口都没喝过的酒杯,淡淡睨了对面人一眼。纨绔蓦地闭嘴,昏沉沉倒在桌上。
  心里闷得很。
  衣轻飏从窗子翻出来,终于想起去找他的九八“妹妹”了。
  可到了,什么人影没见着。画舫上也不见随逐、叶九七等清都山同门,玉妙宫的人也没瞧见。
  一问,才晓得半月前那个颇有钱的巨富道士——衣轻飏猜是纳兰泱,花了几百两银子将步九八赎出去了。
  这下可好。障中还真只剩他一个了。
  衣轻飏垂下深深眼眸,略有空落,而后摇摇头笑了。
  九八救出去正好,省得在障里出了什么事,这种幻境最易毁人心境,怨气更对修士心境有损。而这一大群拖家带口的人走了,他也落得清净。
  时间渐渐加速了流逝,此后一个月阿一再未曾见过那位道长。
  金陵城里道士也点花魁的笑话慢慢远去,无人提起。
  衣轻飏暗自懊恼那夜是否太过冲动,又想起了那夜他曾说过的话。
  “因为您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再来看我,所以我一直在这艘船上等啊等,要是道长您这次不来见我,我也还会一直等下去的。因为我答应过您啊。”
  他皱了皱眉说:“我何时让你……”
  是了,他何时说过一定会再来。悔恨,懊恼之外,又渐渐生出些不明所以的失望。
  对对方的失望,抑或是对自己的失望。
  时间流逝得很快,衣轻飏敏锐察觉,前世的情绪已开始逐渐影响他本人。身体由此渐渐不受本人操控,尽管意识仍旧清醒,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寄居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之上,看他日日在画舫重复着千篇一律的生活。
  这位阿一居然不喜欢打马吊——这就很不合理。衣轻飏曾买回来的那副马吊很快被冷落在了橱柜里。那卷空白的画纸倒是一直留在案上。
  他听见自己偶尔与浣花聊天,说:“我总是觉得每到入夜身体便很疲倦。陪那些客人们聊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往往昏昏入睡。清早醒来,客人们不见,我也记不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倒像是真的只睡了一觉一般。”
  浣花便劝慰他放宽心:“不记得不是更好吗?”
  越看,衣轻飏越知道这位阿一是他,也不是他。
  或者说,他是未长大的他,一朵真真可怜的小白花。总让衣轻飏不由忆起小时候的自己。
  生逢乱世,也不知他是怎么长的,性情居然还和小孩儿一般。也许是因从小在画舫女子堆中长大,生长环境倒还算单纯的缘故?
  也怪不得小白花不爱打马吊了。衣轻飏为马吊兄叫屈。
  作者有话说:
  无论前世今生,攻受身心都是双洁的,大师兄不会让任何人碰阿一的啦(哦-这该死的独占欲(bushi;
  马吊兄:多谢衣兄替我正名。人们爱我又恨我,我可真是磨人的小妖精呀(叹气jpg.


第41章 美人图|九
  ——
  寄居这具身体里, 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境变化。
  由一开始的翘首以盼,日日问浣花“今夜那位道长会来吗”, 到后面懊恼, 后悔,再自我厌弃,自行失望。
  说到底, 人并没给你希望, 失望不该说是自行且擅作主张的吗?
  可过几个月,这位阿一忽然又爱上坐在镜前打扮。衣轻飏还纳闷他是知道冷落已久的马吊兄的好了呢, 还是一夜间看开了。
  却听他对浣花雀跃地说:
  “浣花姐姐, 我昨夜梦见那位道长的背影了!他这几天一定会来见我,这一定是上天降给我的预示!”
  衣轻飏听他这么说, 也睁了睁百无聊赖的眼。
  会来吗?尽管知梦之荒唐,他仍随前世的他如此想。
  可往往人之希望并不能被简单实现。希望的明天不一定是希望,可能是更深的失望。
  有了这层希望,反倒衬得失望愈发可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对象甚至一无所知,只有你在这儿擅自希望又擅自失望。
  如此这般, 重复希望而后失望的循环,陪这位小白花兄在画舫里度过了日日夜夜。
  衣轻飏闭眼打了许久瞌睡。有一天睁开眼, 发现花娘居然老得走不动道了。她用半生积蓄从同宗里认养了个儿子, 要卖出画舫, 回乡下养老。
  小白花兄善心发作,顾念画舫上从此无生计的姐姐妹妹们, 便用自己的积蓄出钱买了画舫, 做了这艘船的新主人。
  衣轻飏还在想, 这是过去多久了, 怎么花娘已老成这副模样?
  便见小白花兄回房, 拿出已冷落许久的铜镜,镜面照出衣轻飏熟悉又嫌恶的那副皮囊——
  眉心红痣依旧,容颜同样极盛,一眼仍会引旁人惊艳。黑发间却已冒出些许白发,小白花兄面无表情,一点点地对镜寻出那些白发,而后将它们狠狠揪掉。
  那副仇恨厌恶的神情,倒让衣轻飏对小白花兄有些陌生了。
  怎么说呢,这小鬼越老,反而越像现在的自己了。单指性格与神情上。衣轻飏前后两辈子,因修道的缘故,从未如此老过。
  画舫上那些容颜老了的姑娘,或是被还活着的家人接走,或是找了个栈口干活勤快的船夫、纤夫,随他们坐小船摇摇晃晃,离开这艘度过小半生的大船。
  浣花也老了,打算寻个安定的生活。小白花兄再舍不得她,也只能认认真真替她选个老实靠得住的夫婿,在栈口送她离去。
  那时阿一和她都不再谈年轻时做过的梦了,也不再谈那位道长。衣轻飏以为以小白花兄的性格,该哭上一场,却见他只是面无表情,默默注视浣花的男人摇起小船的橹。
  远去的小船里,忽然传来轻软婉转的吴语歌声,随悠悠桨声,飘到岸上来。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啊……”
  慢慢地,阿一红了眼圈。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来……”
  突然,阿一跑了起来。那些年轻的姑娘们惊了一下,站在原地,看他沿着河堤随小船奋力狂奔。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小船随歌声越飘越远,是他一辈子也没拉近过的距离。
  阿一蹲了下来,将漂亮的脸深深埋入膝上,失声痛哭。
  路人行色匆匆,侧目投来视线,却不懂他之悲伤因何缘故。
  ——
  有一天,阿一在街上独自逛水集。
  这次的集会较之以往规模更大,来来往往,游人如织。
  沿着曾经浣花走过的路线,从集头逛到集尾。街边那家卖俗不可耐花鸟图的摊子,早不知哪儿去了。同样的位置上,支起了一家卖蒸儿糕的铺子。
  或许阿一喜欢吃甜食,便是这时养成的习惯。
  他刚接过店家递来的纸包的蒸儿糕,还有些烫手。回身时,却将将与一青衣道人擦肩而过。
  阿一怔住。心像被人猛然地敲了一下,呆呆地,注视那人的背影,脑子好像也溺死在擦肩而过时那淡淡的熏陆香中。
  蒸儿糕掉在地上。
  阿一像被人又猛然敲了一下脑袋,朝那背影追了过去。
  这时却忽然觉得,世上所有人都在阻止他再见到那位道长。
  人们朝着他的方向前仆后继地赶过来,他逆着人流,像溯流而上的鱼,拼命在湍流中摆动尾巴。摆呀摆呀,鱼儿却仍被湍流无情地向后冲走。
  他眼睁睁看那道青衣身影距他越来越远。而他,甚至喊不出他的名字。
  明明,明明曾擦肩而过的。懊恼,悔恨,绝望……又齐齐涌上他的胸口,让他一时难以自抑,呼吸艰难。
  冷眼旁观的衣轻飏渐渐有了预感。
  他看见自己提起笔,展开那张案上冷落已久的画纸,一笔一画,将百种情绪尽数勾勒,付诸白纸,付诸笔墨。可惜白纸无情,笔墨亦无情。
  衬得那画,也愈发无情。
  画上题的字衣轻飏已记在心底。
  ——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
  美人图,画成。
  又不知过去多少年月,战火席卷这片土地,一船的人,一城的人尽数逃难。
  来不及逃的,兀自哭天抢地。不愿逃的,如阿一之类,则麻木无神。那段时间,衣轻飏看他做的最多的事,除了睡,便是对着那幅画发呆。
  城将破那天,他默默将画抱在怀里,躺在榻上阖上眼。
  却没等来城破的消息。只听全城百姓争走奔告,天降神迹,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道长,独自登上城墙,竟以一人之力胜过叛军千军万马。
  阿一蓦地睁开了眼。
  万人空巷,倾城而出。他汇入奔走相庆、放鞭点炮的人群里,亦步亦趋,来到城门附近,于人山人海之中仰头望去。
  青衣道士立于城墙之上,身形极高,背影薄如剑刃,引来众人注目欢呼。那欢呼声,仿佛他是从天而降解救一方百姓的天神。
  一旁的知府正请他进城赴宴。
  忽然,道士似有所感,从高处侧头看来。他眉高目深,侧脸无俦亦如当年,岁月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阿一呼吸猛地一滞。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侧身,狼狈地躲进了旁边一间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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