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那人终于回顾,他却不敢再看。
阿一失魂落魄地回去。铜镜中的自己,眼角下垂,皱纹纵横,满头白发,老得不成样子。
却仍有不速之客到访。几个好心的街坊引来官府的差役,说是今晚知府宴请那位救了全城百姓的道长,但全城会唱曲的都跑光了,就剩他一个,实在没办法,便只能请他去。
阿一显出很慌乱的神情。
“我、我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哪能在那么重要的宴会上表演?”
差役们看清他的模样,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派了一个人回去告知知府。很快报信的人回来,神色却非常兴奋,说:“我报告知府大人时,那位道长也在,他指明要你去呢!”
阿一惶然不已。
他是那般仙姿卓越的人物,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他竟不知道,也不能体谅,凡人是会老的吗?
他老成了这个模样,走路已有些打颤,需得拐杖搀扶才能平稳。牙齿也已疏松,早吃不得硬的东西,去年吃一个梨子,便磕掉了两颗牙。他满头白发,皮肤松弛,曾经容颜冠绝金陵城,如今便彻底为生命不可避免之衰老所彻底打倒在地。
他不能去见他。阿一下定决心。
更不能让他来找他。
莫不如保持那个最年轻时的自己。
但,什么才能使人保持最美时的自己?
镜中之人,神色愈发阴沉,是近乎癫狂的偏执。
——
那天夜里,官府的差役久等不来唱曲的那个老头,知府焦急地派他们去催,说:“宴会快开始了,你们还不去看看那老头子是不是在路上磕着绊着了?”
差役奔去画舫的路上,只见那半边天都被染红,乌鸦乱飞乱叫,整条秦淮河几乎都被染成血一般的红色,蔚为壮观。
“走水了!走水了!”人们跑来跑去地救火。
差役忙逮住一个人问:“这是哪儿着火了?”
“还能是哪儿?那艘老旧多年的画舫呀!不知哪走了水,本就是陈年旧木,一燃起来那还得了?”
差役一听急了:“那老头子呢?”
“救不着了呀!他在第三层,谁上得去第三层?”
——
轰——
衣轻飏感觉整艘船塌了下来,所有木头都如风一样,雨一样往他身上砸了下来。但他的身体松软无力,极为疲惫,不受自己控制。
不知是衣轻飏为保护障眼,还是小白花兄残存的意念过于强烈。他浑身唯一的力气,全使在了紧紧搂住怀中画上。
咕咚——
他坠入冰凉的水中,水之冷之深,几乎要溺毙他。
不甘心,痛苦,绝望,恨意……
诸多前世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织成无法挣脱的牢笼,将他困于近乎窒息的水中,越沉越深。
这不断下沉的一幕,引起了衣轻飏的另一场心魔。不落渊底,玄幽之水,整整十年,他在永远触不到底的“水”中不断下沉,经历着生长与灼噬的两重天。那种绝望,几乎成了他毕生阴影。
不……
衣轻飏一手拽住画卷,一手向上探去。
这不是他!
一个死人,一个死了六百多年的懦夫,还妄想左右他的情绪?
这是做梦!
忽然——
他探向头顶的那只手,那只在浮幽之水中从来没得到过回应的手,这时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猛地提出水面。
白日刺眼的光亮使他眯起了眼。
浑身犹如落汤鸡的他,触及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吸了一大口。
眼前的男人一身布衣道袍,个儿高条顺,不皂色双眸幽玄,只用一只手便轻轻松松将他提出了水面,此刻神情却很冷。
衣轻飏与他对视几息,倏地红了眼眶。
“大师兄……”
他发出软糯无力、近乎撒娇的语调时,自己都惊了一跳。
——这是他的大师兄。他一眼就知道了。
云倏将浑身湿淋淋的他小心地拥入了怀里,不断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声音低沉。
“没事了,阿一。只是场梦,醒了就没事了。”
“大师兄。大师兄。”衣轻飏靠在他肩头,定定地念,好像所有的委屈都释然在了这个怀抱、这一声称呼里。
“嗯。我在。”云倏则不断地应,“我在。”
“我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结束了。呼,松口气。
其实,小白花兄由他一生的阅历和视野决定了他的结局。但性格里的偏执其实和九九是一脉相承的,他俩确实是同一个灵魂经历了不同人生。
回到现实,下章咱们就甜回来了啦。
刚好今天也元旦了,大家新的一年开开心心呀!
第42章 美人图|十
许是短短一场梦, 便度过了另一个自己的漫漫一生,衣轻飏身心俱疲。
偎在大师兄怀里, 他渐昏昏沉沉睡去, 另一手仍紧紧攥着那幅美人图,不肯离手。
“大师兄……”一旁的随逐及众弟子还欲说些什么。
云倏将外袍脱下罩在少年身上,从膝弯处轻松打横抱起了怀中人, 止住他们的话, 低声道:“回客栈再说。”
浸入水中太久,午后衣轻飏便隐隐发起了热, 朦朦胧胧中咬紧牙关, 那副将梦话都埋在心底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疼。
云倏抬起他的下颌,将一枚丹药喂了进去。丹药入口即化, 倒不用担心这小孩儿不肯咽下去。
又舀了一勺热水渡进他嘴里,云倏低下眼皮,视线才落在他左手紧攥的画卷上。他只伸出一只手,便轻松地包握住少年人的整个手掌,微微用力, 画轴便松了出来。
垂眸看榻上人,只是无意识拢起眉心, 画卷被抽走后, 顺手用力地攥住了那只外来的手掌。
云倏将画轴卷好放入榻里侧, 顿了一顿,终未曾抽走自己的手。
他在榻边的椅子坐下, 单薄的眼睑始终低垂着, 敛下的不皂色双眸平和地扫过榻上人浑身, 从下至上, 而后久久停在那张仍是十六岁少年的脸上。
——
衣轻飏醒来时, 大师兄已不在身边,但空中残留的淡淡辛冷气息,以及榻脚靠着的守一剑,都昭示了大师兄走了没多久,并很快会回来。
这是客栈他的房间。衣轻飏认出桌上自己之前拆了一半的包袱。
金陵城淡金色的夕阳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入,隔了不到几条街的市集仍隐隐喧闹。
他摸到手侧的画轴,一时陷入沉默。
过不久,房门被敲响。
衣轻飏猜到来人,眨眨眼几乎望穿门口:“请进。”
云倏端着托盘进来,挑眉看他一眼:“精神还不错。”
“大师兄怎么知道我醒了?”衣轻飏看云倏将托盘放在小桌上。他望穿了眼,托盘里面也只有一碗清粥,一碟咸菜和几个馒头,昭示着病人该有的凄苦伙食。
云倏端着粥碗在榻边坐下,默了片刻,“习惯了。”他没猜到,只是习惯凡是进门,都要先敲门了。
衣轻飏眯起眼:“大师兄,那你有时半夜进我房间,也没听你敲门——唔……”
嘴巴被馒头给塞上。
“食不言寝不语。”云倏淡淡道。
衣轻飏拿下馒头,啃了一大口慢慢地嚼,眯着眼,舒服地喝了一勺大师兄喂来的粥,时不时那勺粥里还夹些咸菜。
虽说吃得忒轻淡了些,但就大师兄亲手照料这一点,他已毫不介意再病上一场了。
一面悠闲地眯着眼享受,一面在云倏低头专心舀粥时,眼神隐晦地扫过大师兄左侧胸膛的位置。
如果他没猜错……
衣轻飏暗暗沉下眸色,又无奈地心中一叹。
就算他没猜错,他也是没那个胆量先提出来的。
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衣轻飏才忽然想起:“哦对了!大师兄,我记起还有个东西忘给你了。”
云倏收盘子时,看他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精巧的木匣子。
“……”默了默,云倏接过,“送给我的?”
“嗯哪。”衣轻飏乖巧点头。
一个透水白的独山玉玉冠,上面还雕有仙鹤云纹,栩栩如生,白如雪璧。
很贵,云倏心道。何况这小孩儿名义上还欠着他一笔账。但他什么也没提,只说:“很好看,多谢。”
能得到大师兄一个“很好看”的评价,衣轻飏便为这位玉冠兄,以及不幸卖出去的长命锁兄感到功德圆满了。
这时大师兄忽然唤他。
“阿一。”
“嗯?”衣轻飏疑惑抬头。
在他扬起下颌的那个瞬间,云倏将一块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嘴里。块头还不小,衣轻飏像小松鼠一样鼓着两腮嚼了嚼,入口软糯,一股淡淡的米粉清香。
渐渐他眼前一亮,中间还夹了一层可甜可甜的芝麻糖,是蒸儿糕!
云倏摸了摸他的发,低声道:“是奖励。我在秦淮河上看过一遭,邪祟已尽除了,这是你的功劳。”
虽然他认为阿一还吃不得油腻,但蒸儿糕本就清淡,问题不大。
珍惜地含在口中品尝了,但仍是几口嚼完,衣轻飏眨眨眼,期盼又可怜的眼神投向大师兄——再来一块,一块就好?
可云倏在转移话题上尤为擅长,无视他的眼神,只启唇问道:“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