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衣轻飏反应过来,他已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不好!
衣轻飏惶然失措,夺过酒杯,却是一滴都不剩了。这玩意儿……这玩意儿可是花娘送来,让他饮下以助兴的!
花娘方才对他说,男子到底不同,初夜必定是要饮些助兴之物以便承欢的。这酒是安排给阿一喝的,但他故意留给这位“色中厉鬼”,无非不是存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心思罢了。
可哪知道、哪知道是……
“大、大……”衣轻飏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想问大师兄感觉怎么样了,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
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会进到障里?他发觉出异样。
是和随逐他们一起进来的?不,就他三师兄那胆子,绝对还不敢把此事告知大师兄,而且大师兄见到他也不会什么也不说,直接走过来把这杯酒喝了。
这是障中的人。衣轻飏逐渐确定这点,他不是现世的大师兄。
不知怎的,衣轻飏又想起来上次在障中见到的那道白衣背影。他又不确信起来,除了外界之人擅自闯入,障中所化之人皆是以他的前世为底本的。换言之,障中所出现之人,必是他前世也曾见过的人。
他前世……真的有见过大师兄吗?
衣轻飏微微皱眉,暗暗打量对面的道人陷入沉思。
玄衣道士忽然在对面坐下。衣轻飏以为是药效发作,蓦地攥住了大师兄的一只袖子,心揪起来:“怎么了?大……这位道长——可是身体不适?”
玄衣道士默了默,垂眸看向衣轻飏攥他袖子的手。
衣轻飏却毫无自觉,仍紧紧攥着问:“道长真的没感觉哪里有什么不适吗?”
玄衣道士目光看向空了的酒杯,终于淡淡启唇:“这酒,有何问题吗?”
衣轻飏一顿,冲他甜甜地一笑:“哪有?道长可真会说笑。”
衣轻飏拿起酒壶,为他们二人各自斟满一杯。这里面的酒没什么问题。他笑着举起酒杯,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知道,玄门道士也是不忌酒的吗?”
玄衣道士接过酒杯,沉默地一饮而尽,又不复言语了。
衣轻飏也饮下一杯,再给他俩倒满,笑得很是唬人:“承蒙道长厚爱,那今夜咱们便一醉方休?”
玄衣道士接过酒杯复一饮而尽。
衣轻飏满眼笑意,心里想的却是,大师兄怎么仍是这样?这样好骗,也好欺负呀。
直到一壶酒喝得差不多了,衣轻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扶住桌子,声音已有些含混:“时间已不早了,咱们早些就寝吧,道长?”
玄衣道士随他起身,却是久久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半晌,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冷冷淡淡,别别扭扭,“就寝吧。”
他的“我不用”还没说出来,便见对面跌跌撞撞要过来的人一个趔趄,玄衣道士下意识伸手要扶,衣轻飏便得寸进尺,顺势而为,柔柔弱弱地跌进了他怀里。
衣轻飏闻到了熟悉之至的熏陆香的辛冽气息,这使他埋在男人怀里的眼眸愈发暗沉。
而男人却只听见怀里醉得不行的人小声问他:“道长您是师从哪门哪派的?明日若我醒来不见你了,又该到何处去寻你呢?”
玄衣道士仍不言语,耐心地扶着他一步步往榻上挪。
衣轻飏被放倒在榻上,仍牢牢攥着男人的衣襟,不肯依地追问:“道长若是不肯告知我门派,告知我您的道号也行呀。”
他的发带在榻上被蹭掉,发丝蹭乱得一塌糊涂。见道士仍不言语,衣轻飏索性眼圈一红,当场上演他说哭就哭的绝技:
“我知道,道长只是心生不忍,见我可怜才出一千两买下这一夜。您的门派,您的道号,原是我这种人不配知道的。”
玄衣道士的目光这才稍稍一乱,却又很快恢复无波无澜的平静。因为被衣轻飏拉近,又不愿用力扯开他的手,便被迫以极近的距离与这双泪雨朦朦的眼睛对视。
过了很久,衣轻飏认清了眼前这个大师兄极其心硬的事实,不甘心地闭上了眼。
“我要睡了。”衣轻飏松手别开头,赌气道,“道长请自便吧。”
闭上眼许久,却没听见任何动静。
在衣轻飏忍不住睁开眼睛偷看之前,忽然一只微凉的手伸来,轻轻地,拭去他眼角的淡淡泪痕。
他心中一颤。
那手的温度,比起现世的大师兄,凉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哼,我生气了,要大师兄哄但我不说。
云倏:……(我想哄但我也不说)。
第38章 美人图|六
一夜安眠。
就连衣轻飏也是第一次知道, 他居然能心大到在障中睡得如此香甜。似乎有了大师兄在身边,古人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也并非毫无道理了。
翌日醒来, 衣轻飏朦朦胧胧在榻上撑起身, 薄衾从身上滑落。
“大师兄……”
他揉揉散乱的墨发,语调黏乎软糯,是孩童时期的他向双亲撒娇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下意识发出这个词, 衣轻飏呆了呆。恍然抬头, 环顾空荡无人的室内,昨夜那缕似有若无的熏陆香气息早已消散如烟了。
他重又低头, 发丝垂落遮盖大半的脸, 自讽一笑。
是了,那人怎么可能还在呢。
——
天渐明, 沉睡了一夜的秦淮河畔也渐渐苏醒。
渔船在栈口往来一箱又一箱的鱼蟹鲜虾,路边摆满了连夜赶路进城的菜农小摊。街口的早点铺也支愣起来摊子,汤包豆浆热气腾腾。早市开始叫卖起来。
而这么一群人,一夜未睡,顶着大黑眼圈坐在早市口客栈门前的台阶上, 一个赛一个蔫萝卜似的。
客栈小二把门板支开,“嚯”了一声, 吓一大跳:“这不是那几位道长吗?你们怎么一大清早就在门口坐着?昨夜道长们彻夜未归, 我们掌柜的还以为你们办完事出城了呢。”
随逐捂着额头, 摆摆手:“别提了,一言难尽。”
“劳烦给我们准备些早饭吧, 大家都快饿糊涂了。”
——
一伙累极了也饿坏了的弟子们正吃着早饭, 流时从门外进来, 身上夹杂着秦淮河清晨的寒气与早市的烟火气, 冲叶聆风摇摇头。
叶聆风便对随逐道:“三师兄, 我们从画舫下来的地方已经没了动静,流时也问过周围的船家,看来还是没什么线索。”
随逐吃着馒头就咸菜,呼呼喝了口粥,望向门外。卖蒸儿糕的挑着担子,敲着竹梆正从街上走过。他面色凝重起来:
“若是今夜再救不出九八和九九,便写信告知大师兄。只是不知他眼下在西北除妖情况如何。”
“若是途中出了什么差错,一切责任由我担着。”
吃完早饭,随逐勒令大家补个觉。众人正听话上楼时,随逐面前忽然凭空燃起一张符纸。
有人与他传信。
难道是大师兄?!
随逐上台阶的腿一哆嗦,加之又累又困,好险没摔下去。
符纸燃尽后,空中浮现出几行金色字迹,大家都清楚地瞧见了。原来是玉妙宫的大弟子纳兰泱。
她刚刚领门下弟子处理完别处的事务,想到毕竟金陵城这桩案子起初是报到她们玉妙宫来的,便想赶来支援他们。
如此实在甚好,不管有没有用,多一个帮手便多一份力量嘛。随逐立马回信,客套地表达她们能来帮忙的欣喜。
众人直睡到黄昏,才又被叶聆风一个个喊醒,下楼用晚饭。
有时候这些年长的师兄及师侄也佩服,九七不愧是二师姐从小带大的,自我管理及管理他人的能力都极强。再想想和他一起长大的步九八,不由更叹口气,怎么同样是被二师姐带大的,这俩差别这么大?
正巧下楼,玉妙宫的弟子便赶到了。
清都山上弟子男多女少,玉妙宫则全为女修。乍一见到这么多女孩子,一行清都山弟子都有些拘束,晚饭也不敢像早上那样呼哧呼哧地吃。
但这些玉妙宫女修一个个脸都端得极冷,仿佛和她们掌门九灵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反倒是素来刁蛮自矜的大师姐纳兰泱,成了其中性格最为鲜活的一个。
纳兰泱作为一个小辈,对来金陵城几日却一点进展也没有、还搭进去两个弟子的随逐,那可真是一点好脸色也没有。
这里要说了,虽然她师父九灵子年龄与笑尘子属于同辈,但笑尘子老早便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弟子云倏。因此实际算来,云倏与九灵子同辈,身为云倏师弟的随逐,自然比纳兰泱高上一辈。
但这并不妨碍纳兰泱冷脸相对随逐。
她和门下师妹坐在另一桌,听随逐安排今夜进那艘诡异画舫后的计划,听完便冷冷一笑:
“说这么多,还不是要先凑钱把你们那两个弟子买下。至于费这么大周折,明抢不行吗?我倒没看出来,你们这一屋子剑修,居然这么畏畏缩缩的。”
随逐倒是好脾气。他对女孩子一向好脾气。
“哎呀,纳兰道友,你是不知道,那些船上的姑娘简直诡异得很。不是我们不想打,是我们的手直接穿过她们的身体,摸也摸不着,碰也碰不着,这还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