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思绪戛然而止,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以往我听见这个声音,都巴不得赶快凑过去,围着那人好好说上一天的话。
今日则不然。
记起他与旁人耳鬓厮磨的场面,我心里就不住地泛起酸水。按理说,主人从未许过我什么承诺,我也不过只是他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从,实在不该去奢求更多。
这股气生得不合时宜、毫无立场,我却怎么也没法克制住自己。深吸了口气,我没回头,也没出声。
最后是昭华先开口,短促地“嘘”了声:“云弟,小声些。”
“兄长这是要去何处?”
“我要下界一趟。寿诞事宜,需劳烦云弟了。”
“此时下界恐怕不妥。”主人沉下声音,语气颇为不赞同,“兄长,父君前日还说起……”
谈起父君二字,昭华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似有不悦:“今日是寿诞之喜,莫要提他。对了,听闻云弟近来对玉琀蝉颇有兴趣。此物几经辗转,最后到了我手上。待事成之后,我定携之亲自登门道谢,可好?”
“……兄长既执意如此,云杪自无异议。”大抵明白说教无用,索性也不再多费口舌。
我被昭华拉着向前走了几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回头望了一眼。主人白衣如雪,迎风飒飒,无言地站在不远处,目送我与昭华双手交握,目送我与昭华坐上辇车。
不在意,也不挽留。
我撩下帘子,竟忍不住想笑。这种耍性子的举动做起来实在无聊透顶,除了扫自己的兴以外,又伤不到他分毫。
便在此时,辇车外传来一声:“竹罗。”
语气温和平淡,我心尖却颤起来,想拂起帘子看他几眼。甫抬起手,我又退缩了。
我怕见到主人无动于衷的笑。
无论何时何地,主人总能温柔地笑着,对我说“有劳”,对我说“无事”。
我不知道他的笑是否因为发自内心的开怀,也不知道他的“有劳”是否出自于真心的感谢,更不知道他的“无事”究竟是当真无事,还是……只是他无意与我多费口舌。
我怕极了他的温和淡然,怕极了他的若即若离。
我想要个痛快。即便只是痛,也比永无止境的揣度猜忌来得利落干脆。
辇车渐行渐远。
我阖上眼,仔细聆听着周围的所有动静,甚至连那最细微的风声都没放过,却没再听见任何下文。
我自嘲心道,竹罗啊竹罗。
无论是赌气,或是耍性子,都得留给那些在意你的人,才能物尽其用。他又不在意你,你何必作出这幅姿态?
何必?何必。
此次下界时机挑得正好。恰逢庙会,周遭人影憧憧,明灯高悬,好不热闹。我与昭华人手一串糖葫芦,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茫茫人海中。
说到这糖葫芦,方才我闹了个笑话。
我极少来这些人间城镇,不晓得买东西是要给银子的,挑了两串成色上佳的攥在手里,扭头就走。好在昭华银子掏得及时,才免去了我被那小贩追在屁股后面要债的情形。
不过,人间美食自有其独到之处。
糖衣裹得够厚够甜,山楂也够大够酸,我一口咬下去都不带吐核。反观昭华,就不如我来的爽快。
在我极力忽悠下,昭华才极为勉强地尝了一口,而后如临大敌般地拧着眉,抬手想将这糖串给扔了。
“你别糟蹋粮食。”我伸出手,“不吃就给我。”
昭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似乎并不明白我为何会对这种酸不拉唧还有些甜的古怪玩意情有独钟,支吾其词地道:“你把那颗……我……”
我不知昭华到底在扭捏些什么,接过他的糖串就是一口,咂巴咂巴嘴,才想起来要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昭华怔怔看着我,面色又红了起来。
莫名其妙。我翻了个白眼。
我与昭华站在街边看了会秦腔的吹火绝技。那人着戏服,踏左步,半卧鱼势,轻一引火。
火苗有如燎原之势,生生窜上了半空。
周遭叫好声不断,我却十分不以为意。吐个火而已,这有什么难?他们要是想看,我吐一把火保不准能将这座城镇给烧个精光。
觉得无趣,又拉着昭华去看了旁侧的舞剑。
唉,下盘不稳,出剑更是软绵无力、拖泥带水。要是我像他这般使剑,不知道要被主人罚上多少回。
恰在此时,有两人结伴自我身后走过。
“今日那肖大善人的喜宴,摆了近上百桌酒席宴请乡里。醉仙楼、还有善人府西边那一整条长街,都被他给包了下来。”
“不知那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教肖大善人如此大动干戈?”
“要我说,咱也别去瞧那舞龙舞狮了,不如……”
“正有此意!”
肖大善人?
我计从心来,扯着昭华就往那善人府走。可恨我对识路这一方面自幼便没什么天赋,绕了许多弯弯小径,最后还是靠着昭华才寻见那府邸所在。
许是来得太晚,善人府和醉仙楼已是座无虚席,甚至连西边那条长街都满当的寻不见一个空隙。
有人瞧见我们傻站着,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兄弟,别等了,你们来得太迟了,不若早些离去罢。”
“走罢。”昭华也在我耳边道,“带你去别处。有我在,饿不着你。”
虽有千般不情愿,我捂着咕噜乱叫的肚子,也只能妥协让步。
没等走出这长街,我耳尖忽如撩了火,变得万分滚烫起来。接踵而至的,是一阵极为强烈的妖气,甚是浓郁,闻起来像泥潭中腐烂的花。
此处怎会有妖气?
我暗道不妙,连忙屏息静气,但还是晚了一步。那妖气趁虚而入,流窜在我全身,与我身上那半截妖骨相为呼应,气血登时翻涌不止,头更是阵阵发昏。
明明周围极为嘈杂,我却只能听见我的心跳声,如擂鼓长鸣,每一击落下,都将我意识无形消磨一分。
恍惚中,我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虚掩的房门被用力踹开,许多人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人持着长明灯,昏暗烛光映出我手上的血污,还有倒在我面前的——
早已经凉透的,义父的尸首。
他们大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我默然流泪,我想说,不是我。
他们疾呼:“杀了他!为长老报仇!”
我小声争辩,真的不是我。
他们怒喝:“不是你?怎么不是你?自从长老将你带回,我们玄丹被神明永弃,可还能寻见一点昔日的荣光?你这个——不详的、该死的怪物!”
我撕心裂肺,说了、说了不是我!
他们置若罔闻,直直向我扑来,面容狰狞如恶鬼,誓要取我性命。
既然他们要我的命,我又何必……苦苦守着对义父的诺言。想死,便允给你们,可好?
我快要分不清虚幻与真实。抬眼看去,周遭那些人的长相已是无甚区别,左右都是要来取我性命的,与其等着他们动手,不如我先发制人。
“竹罗。”
我蓦然回头,指尖暴涨,顺势剜入来者心口,温热血液淌了我满手,深深一嗅,腥气扑鼻。平日我对此最为作呕,眼下却忍不住放任自己沉醉其中。
啊……我记起来了,那日也是如此。
他们不听我的解释,一心想让我死,持长明灯的那人更是首当其先。我为求自保,以手为刃,捅穿了他的心,亲自送他前往极乐。
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你定会不得好死。”
想起昔日情形,我兴奋得战栗不已,微微笑起来,凑近眼前这个模糊的人影,柔声问道:“真的吗?我真的会不得好死?”
我以为这人定会附和,但他沉默半晌,却是摇头:“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替你。”
“你替我?”我只觉可笑,“我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爱侣?曾施你恩惠?曾救你水火?都没有的话,你凭什么替我?”
他只是一遍遍地道:“竹罗,我会替你。”
说谎。我漠然地看着他,这世上绝不会有如此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也绝不会有此等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即便存在,也只是因为他没有看清我的真面目。
待他看清了,就会与旁人一样弃我如敝履。
无所谓,我早就觉得无所谓了。
厌弃我的人这般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将唇递到他耳边,我用平生最温柔缱绻的语气,轻声道:“你知道吗?千年前,我就是这样杀死于我有养育之恩的义父。被发现后,为逃避罪责,我又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知情的人尽数灭了口。”
看吧,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一个出身不详的怪物。
这九疆六界,该有何其广阔?然而除却主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接纳我。
第82章 巫山一段云·其四
等了很久,那人都没有再说话。
我不觉得失望,也不觉得难过。任何情绪在这一刻归于虚无,只余下仅存无多的生趣,支撑着这具苟延残喘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