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倒是觉得,他对你,是与旁人不同的。”
见她这幅笃定神色,我渐渐笑不出来了。
伏泠挥手叫我坐下,斟了杯茶递给我,自顾自地追忆起了往事。
“记得小时候,这孩子最是顽劣。他父君恨极了他这番性子,总要施以严刑管束,偏生这孩子不服礼教,落得一身伤疤,也不愿认错。”
“倒也是他的作派。”我忍不住咕哝了句。
“问他疼不疼,他摇头。劝他别再顶撞他父君,他还是摇头。吾心疼,却又两相为难,只能背过身去抹泪。”
“……”
“这孩子也真是奇怪,不怕刑罚、不怕非议,唯独怕我落泪。那之后,他与先前判若两人。谨遵礼教、恪守伦常,再挑不出半点错。”
“……”
“吾开始觉得欣慰,但这么些年过去,见着他故作持重的模样,心里却是万般滋味难分难辩。约莫是岁数大了,倒是盼着、盼着他能率性而活一回,或是喜欢上什么人也好。勿要像吾这般被困在这座樊笼中……”
伏泠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呢喃。
“逃不出去了。”
我从阆风宫出来,跟在主人身后,神思还有些恍惚。直到听见主人唤了“兄长”二字后,我这才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
昭华候在步月辇旁,不知已站了多久。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终于后知后觉地想通了伏泠娘娘的话。原来他这些天来的异样,并非是为了捉弄我,也并非是为了寻我的乐子。
赠羹也罢,换衣也罢,吹笛也罢,搭救也罢。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以为他是别有居心。
诸事理顺的那一刻,心中只余茫然。
为什么?他明明知道我的肮脏、知道我的丑陋、知道我所有不愿为人知的阴暗,却仍未磨灭心中爱意分毫?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
我不信。
昭华与主人寒暄几句,就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似要向我走来。我无端惊慌起来,恨不得拔腿就逃,将这个人永远甩在身后。
最好……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
“竹罗。”昭华看出我的意图,快走几步,不容置喙地攥住我的胳膊,道,“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见躲不开,我反倒冷静下来。
既已知晓他的心意,感情之事,最忌讳的就是拖泥带水。我抬起头,直直望向昭华,漠然道:“没有。请少君放手,我要随主人回玄丹了。”
“不再多留几日?”
“为何要多留几日?玄丹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天经地义。”
昭华沉默半晌,又问:“若是我想叫你留下来呢?”
我夸张地大笑三声:“哈、哈、哈。少君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你想我留下来,我就该感恩戴德地留下来?凭什么?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何必听你的差遣?”
“……不错。”昭华未反驳,也不还嘴,“我现在确实不是你的什么人。”
听着这句话,我心口莫名揪紧了一瞬。
其实我并非想这般伤他的心。但我已在若即若离的关系上吃尽了苦头,知晓其中煎熬滋味,我不愿……给他无谓的希望。
别开眼,我硬下心肠:“我走了。”
昭华仍是攥着我的胳膊,力道半分不松。我挣脱不得,恨声道:“无耻之徒,还不放开我!”
他对我的恶言无动于衷,将我牢牢桎梏在他身侧。动作虽然强势,却兀自垂着眼,不肯看我。
任红霞漫上耳尖,将旖旎情思表露无遗。
“母后与我说,若是对一个人动了心,便会时刻都想注视他、追随他。他难过时,我会感同身受,他受伤时,我会意欲取而代之。我……是第一次动心,不知道那个人,也会对我动心吗?”
我万万没想到昭华会直接将话挑明了说,本念着他性子高傲,被我先前一通挤兑,定是觉得颜面扫地,不会再搭理我才是。
昭华没等到回应,竟又问了遍:“竹罗,那个人,也会对我动心吗?”
“……不会。”我咬着牙,怕他听不明白,又补上一句,“永远也不会。”
“是吗?”昭华缓缓松开我被攥住的手腕,仿若自言自语,“永远也不会?”
“永远也不会!”
话落,周遭仿若万籁俱寂。
我在这阵沉默中,莫名觉出几分焦躁来,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将这症结尽数怪到昭华头上。
先前我念着人情,分明已给了他台阶下,是他非要自找难堪……怪不了我。
恰在这时,主人在前方唤我:“竹罗。”
我抬眼望去,他唇边笑意淡淡,向我伸出手,道:“过来。我们回家。”
回家?
对,回家。
琳琅天阙这般高、这般远,它不会是我的家,玄丹才是,主人才是。
我就这样说服了自己,走向我所认定的归宿。与昭华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蓦然开口,残音入耳,字字千钧。
“他会的。”
我活至千年,从未遇见过这等莫名其妙之人。
像恶鬼索命、怨魂缠身,令我避之不及。
我无法再故作平静,逃也似的奔向主人,将昭华远远甩在身后。但方才那三个字仍是阴魂不散,围着我的耳边响个不停。
“他会的。”
“他会的。”
“他会的。”
……
我不会。
我永远不会。
回到玄丹后,日子十分清闲自在。
期间昭华登门造访过好几次,我早早得知消息,每次都特意避开他,躲在竹舫里不出来,也不吭声。
所幸昭华并无拆门的恶习,只会立在屋外,与我说些无趣的故事,大多都是他在琳琅天阙的所见所闻。
单调枯燥,且乏味。
听得多了,他上一句话落,我就能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譬如,“今日早起”这四个字,就该接“朝中议事”这四个字。
还有,忙完朝中的事,昭华会陪伏泠娘娘坐上一会,品个茶、尝个点心,而后回房作满十幅画作。
一幅不多,一幅不少。
满意的自不必多说,至于那些不满意的,会被葬入灵火,烧成齑粉。
迄今为止,他所满意的,也仅有两副画作。
不知上面画了些什么,若有机会……
我收回思绪,面无表情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没有机会。
这个人莫名其妙,难道我也得跟着他莫名其妙起来?
眼见着入了冬,天上飘起鹅毛细雪,诞辰之日近在咫尺。我忙碌起来,开始着手安排寿诞事宜。
借着职务之便,我屯下许多同心烛,花了些心思雕成样式各异的品相,摆放在屋内的各个角落。而后取下腕间的干青珠,重新编了条细绳穿好,揣在兜里,日夜盼着我的生辰能早些到来。
到了腊月初三,我邀约主人留在竹舫,故作玄虚地替他蒙上双眼。等燃起最后一根同心烛,才教他扯下蒙眼的黑布。
主人微睁开眼,环视四周,难得有些讶然。
“竹罗,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为你我过生辰。”我笑盈盈地端出两碗面,摆在桌前,冲他挥挥手,“主人,来尝尝我的手艺。”
他绕过脚底围着的同心烛,素手握上竹筷,笑着打趣:“你的手艺较之以往,可有了进步?”
我想起先前有几次心血来潮下了厨,做出来的东西……色香味三样,是样样不沾,着实难以下咽。主人为了不拂我的面子,每次都会象征性地动上一筷,就再不多食。
“这次绝对不会出岔子。”我拍拍胸脯,气势到了,话却说的没什么底气。
主人撩起衣袍入了座,又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让我也跟着坐下。
我与他对面而坐,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吃着长寿面。丝缕热烟越浮越高,将这凄冷竹舫也氤出几分人气来。
这面难吃极了,煮的时间太久,已糊作一团。我却意外地好胃口,连带着那碗汤都风卷残云般地下了肚。
吃饱喝足后,抬眼去看主人。他那碗没怎么动过,只斯斯文文地夹了两筷,细嚼慢咽一番,对我笑笑:“不错。”
我不戳穿他,拿起桌案上那根最精巧的红烛,放在他手中,道:“主人许个愿罢。”
“此举倒可免去。”主人这次没依着我,将那红烛推开,“我不信许愿一说。”
我劝不动他,只好自己亲身上阵,许了三个愿望,一愿他日日开心,二愿他夜夜好眠,三则愿他诸事皆能如愿以偿。
而后一鼓作气将那烛光吹熄。
“成了成了!”我拽拽他衣袖,“主人猜猜我许了什么愿?”
他问,可是早日飞升?
我违心地夸他,主人真是神机妙算。
他笑笑,不再言语。
见他默然不语,我又问:“您当真不记得自己生辰了吗?”
他转眼看我,“嗯”了一声。
“主人怎能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我安抚地拍他脊背,轻叹道,“这样吧,若是真的想不起来,我将我的生辰送给你。这样来年今日,主人就也有生辰可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