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昭华昔日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而今落差太大,我真怕他觉得委屈。
明燎听后,也觉得委屈:“小烛罗从未如此待过人家呢。”
他与昭华怎能相提并论?我似笑非笑:“你衣下之臣数不胜数,少我一个能算得了什么?”
明燎掩嘴,眼眸弯作缺月。
自一峰寒岫里有了昭华起,我每日的行程,便从整日埋首于政事,变成忙完政事后,定要绕去昭华的后院,跳上屋檐,静静看他练剑。
任是雷打也不动弹。
哦,我看昭华练剑这件事,他不知道。
我那时说我不想见他,他果真就再没有来找过我。成日候在庭院,日夜不辍地练剑,招法凌厉,由形至意,皆携着澎湃杀念。
虽如此,他剑招行至最末,回回劈上石桌,却从未将其断为两截过。是以,我心中好奇,有次趁昭华进屋,下去看过一眼。
锋刃所及,仅刻出一道浅淡沟壑。我伸手去碰,竟觉出无尽的克制与忍耐。
他便不想报仇?
云杪夺取本该属于他的位置,甚至害伏泠娘娘惨死……这口气他怎么能咽得下去?
又或者——
我眸光微凛,想起数年前,我曾笑话昭华,说他这性子不适合入主琳琅天阙。那时他答,云弟想要,他自拱手相让。
鄢陵之事,莫非他早已看透是局?
明知是局,为何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我莫名心悸,一个不察,竟将手下压着的琉璃瓦群震出罅隙。声响细微,却没躲过昭华的耳。
他倏然收剑,回首向我望来,凤目映着晴光春色,剑风惊起几朵娇艳海棠,翩然似蝶,围着他不住打旋。
我见行踪败露,又窘迫又羞赧,索性振袖起身,足尖款款一点,掠过亭檐,溜之大吉。
路上遇见明燎,他将我拦下,见我神色有异,有心打趣:“檐上君子的事,总算被你那情郎发觉了?”
什么情郎不情郎的。我板起脸:“再叫我听见你污昭华名声,我就将你这口狐狸牙一颗颗敲碎。”
明燎花容失色,掩着嘴后退数步,正当我以为他被我震慑而暗松口气,他却道:“小烛罗那方面该不是……有些毛病罢?昭华与云杪齐名仙界双姝,你到嘴的肥肉不吃,实在有损我们镜湖,乃至整个妖界的颜面。若是小烛罗下不去手,不若将昭华交给我,我定——”
我惊怒:“你敢?!”
“唉,好一个木头脑袋。”明燎咕哝着,“真不明白,你嘴上说着不想见昭华,暗地里又日日都往人家檐上蹿。你对他,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我被他问得怔住:“明燎,我也不明白。”
明燎收起惯常的嬉皮笑脸,竟是颇为认真地道:“你若是对他无情,便不要再如此。想让他往后自在逍遥,切记不能呼唤他,思念他,注视他。惟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死心,早日离开一峰寒岫。”
“可是……”我难得吞吐,有些许惶然的意味。
“可是什么?”
可是我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我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些情思愁肠百转千结,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成了团理也理不清的线团。
明燎静静看我半晌,忽地上前,右手轻揉我发旋:“好,堂兄知道,这些年来,委屈我们家小烛罗了。”
亲缘这东西,委实很奇妙。
让我在焦灼中得以宁静,惶然中得以安稳。
“……堂兄。”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唤明燎,“有情还是无情,我说不上来。只是这几日,我总想时时都能看见他,即便不能说上话,也是极好的。我……会恨自己遇他太迟,而今身上能给予的都已被夺去,再没有好东西能留给他。”
“若我如今已一无所有,却还想将他留在身边。我这样对他……会不会太自私?”
“那要看他是如何作想了。”明燎语重心长,“罔顾他人意愿,擅下决策,才是自私。”
语落,他对着我笑了笑,道:“小烛罗不怕,堂兄帮你。”
明燎不许我再去寻昭华,让我成日待在一峰寒岫与他厮混。
非但如此,还换着花样往我榻上塞男宠,皆是些身娇体软的美貌少年,见着我就跟那没骨头的蚯蚓般往我怀里钻。
我不喜亲近外妖,也不齿这般荒淫奢侈的作派。
是以,明燎送一个男宠我便向外扔一个,扔到后来,明燎也上了火气,拍案质问我到底喜欢什么长相的美人。
我知会他,这与长相无关,我仅是无法说服自己对那些个不喜欢的物事又亲又啃,乃至交欢。
明燎不屑一顾,说我这是当人当久了,不可理喻。情与欲,本就不相伴而生。上了,爽了,不就足够了?
我难以苟同。
他恨铁不成钢,指着我数落了好一通,才走出殿门。
这还没等我松口气,明燎竟又匆匆赶回来,扭着腰肢坐上我腿,玉指在我脸上又点又揉,千娇百媚地笑:“小烛罗,成了。”
我满头雾水,忽听得殿外嘈杂声起,似是有妖前来闹事。
岂有此理。我面色转冷,使过眼色让明燎从我腿上离开,他却恍若未闻,分外悠闲地自琉璃盏中拈起一颗葡萄,朱唇微启,拖着尾音:“啊——”
耳听哀嚎声渐近,我哪里还有心思与明燎蜜里调油,板着脸命他自我身上滚下去,他倒好,竟有意无意地将我搂得更紧。
我气极,又不能对明燎下重手,只能眼睁睁地瞧见殿门轻易被破。两名小妖自外踉跄跌向殿内毛毯,抖抖索索地不敢说话。
来者赤金长靴点地,雪白袍角迎光熠熠,翩然轻曳,步伐更是缓慢自持,不曾出错半分。直至他走到我面前,鬓边垂落的流火珠都未晃过一下。
我自看见昭华起,便有些不知所措。
他眸光若冰,面色似霜,身侧还浮着柄未出鞘的长剑,像是在上演正宫逮着了丈夫在外偷吃,然后捉奸成双的戏码。
我不禁一个头三个大,暗忖昭华稍后若真向我出手,我断然是不能够还手,毕竟是我理亏在先。
明燎还嫌我理亏得不够多,柔声轻劝:“冤家快尝尝,是这葡萄甜,还是燎儿的滋味甜?”
昭华面色更冷。
这我哪还敢吃?挥手正想推拒,却听明燎传音入密道:“堂兄说了帮你,就不会害你。”
他当真是在帮我……而不是在戏耍我吗?
也罢,事到如今,就信他一回。
我硬着头皮,衔过那颗葡萄,明燎那厮又支起阴招,指点我:“当着他的面,说这葡萄没有我甜。大点声。”
我嚼了两嚼,干巴巴地道:“葡萄……怎、怎么能有,燎儿甜呢?”
明燎不满我的敷衍,还欲再说,身侧已袭来清冽梅香,我嗅见这气味,实在难以心生戒备,动作下意识地迟缓下来。
等再回过神的时候,落座在我腿上的已不再是明燎,而是昭华。
至于明燎,他被一道无形气劲携着不停打转,趔趄绕下玉阶,好半天才稳住步伐,登时气得狐耳绒毛根根炸起,声线都不可抑制地开裂:“刁、刁民……冤家可得为我讨个公道!”
昭华鸠占鹊巢,又被明燎声泪泣下的指控罪行,却不见他有半分不安,只是挺着笔直的身姿,扭头默默看我。
虽未言语,但那欺霜赛雪的芙蓉面上分明写着两个大字:你敢?
我自然不敢,想也不想地就挥手打发明燎。
明燎恨得直向我飞眼刀,要是现在能骂出声,想必他定是要指着鼻子骂我见色忘义了。
临走前,许是为膈应昭华,还不忘拾起自己狐狸精的老本行,柔媚地笑:“善妒最是要不得。哪日冤家遭不住,记得要来寻人家。”
昭华挥袖发劲,将地上跪着的小妖和明燎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一并请出殿内,而后掌风微收,门扉复又缓缓合起。
随着落锁声响,我心神也游移到别处。
明燎为了帮我,这回可是颜面大失。情谊便先领着,待明日见着他,我必定重重有赏。
“看来,你还真想去寻他?”
昭华语气森寒。我打了个哆嗦,迎上他目光,竟有些近乡情怯,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将他留在我身边。
他没等见我回应,也沉默下来。
半晌,如玉指尖探去琉璃盏,轻拈起一颗圆润紫红,还沾着露水的葡萄,送到我嘴边。
见我不动,昭华微眯凤目,极为不悦:“吃。”
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个胆量敢命令我?
我本应觉得生气,本应斥他放肆……但我只是极听话地张开嘴,想衔过那颗葡萄。
却不想,昭华竟不肯松手。
我心生猜测,齿间带了几分试探,细微摩挲着果皮,似虫蚁贪婪啃噬,逐渐推进。直至快触及他指尖,我顿了顿,未再继续攻城掠地,用力咬破。
大半截果肉入了我喉,小半截还被昭华攥着,剔透似紫金琉璃。
浆汁黑红微黏,与他莹莹似雪的指节错映,竟令我喉中莫名干渴,生出了难以魇足之感。
我被引诱得意乱神迷,只道今日是昭华自己送上门,索性不再纠结,顺从妖性本能,埋首过去,舌尖灵巧若溪中游鲤,绕着泉眼打着圈儿舔吮他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