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罗。”
“不要再这么叫我!”我深吸口气,尽力平复情绪,“也罢,便都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对我抱有无谓的奢望。我已不是巫山玄丹的竹罗,而是一峰寒岫的烛罗。此烛非彼竹,意为萤烛末光,而非劲节秋霜。”
我死盯着门扉,任眼眶瞪得发酸都不舍得移开:“所以,你现在还愿不愿留下?”
屋内传来细微响动,脚步声在门前停驻。
“我一直想问。”昭华语调微沉,“我自玉簟冰棺里醒来的那日,你在做什么?”
我心跳剧烈,手脚更是阵阵发冷,在隐瞒和坦诚间挣扎许久,终是颤声道:“早些日子,我抓到主和派的余孽。党派之争,不容留情。我施刑逼问他据点及同党下落,他却不肯低头,还往我脸上吐沫。我、我动了怒,便想割去他的舌头。”
语至最末,我竟是生出些自暴自弃的轻松畅快:“你敲门时,我全身都是血,自知见不得你,于是我让你走。”
“但是你没有。”
“幸好你没有。”
“……”
我怕骨子里的迫切与欲求惊扰到昭华,故放轻语调:“所以,你现在还愿不愿留下?”
昭华默然。
我知他入棺数余年,记忆皆是空白。甫一醒来,便要承受许多,此时内心煎熬也是难免。故退步妥协:“你不必现在就给我回应。我等你……五日如何?”
见他并无异议,我一锤定音:“那便五日。”
这五日我度日如年,更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早早了结朝事,便走至昭华行院,却也不敢向前,只得伫立长望,等上一夜,方转身离去。
明燎见我魂不守舍,大抵猜出事情始末,从腰间摸出一物赠我,说此乃醉夜欢,只消服用半瓶,便可交欢彻夜。
他语重心长:“再多的示弱挽留,都不若春风一度来得简单有效。”
换作以往,我看不起这等下作手段,定会不假思索地拒绝。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久久凝望着绿璎瓷瓶,竟鬼使神差地拢指收下。
若非万不得已……
我阖上双目,忽觉怅然。
期间华盖带来消息。京都权贵纷纷拨款,大造寺院庙宇,请佛侍仙,应是有意讨好仙界,与其结盟。
确实棘手。
怪我那日思虑不周,为功法反噬,铸成大错。事到如今,已是无可补救,只能见招拆招。
若人界真与仙界结盟,我亦不可坐以待毙,光拓展妖界疆土已是难有作为,我需得思量其余四界,可有信得过的结盟者。
“王,尚有一事。”华盖出言打断我思绪。
我懒懒垂着眼帘:“说罢。”
“接到仙界那头的信鸟。”华盖道,“崔嵬君不日后将会造访妖界。”
我语气微冷:“所为何事?”
“是为沄洲城而来,信末称……”
“称什么?”
“称此约你不得推辞。”
看来云杪,是当真未将我放在眼里!
我几欲咬碎银牙,手握上案角,生生用力捏作齑粉。既是他自己送上门,可别怪我礼数“周全”。
掐指一算,五日已到。
我换下厚重朝服,着了件惯穿的轻薄蓝衫,确认与以往在玄丹的装束无异,方才上路。
谁知走至半途,天幕竟是乌云翻涌、狂风大作,雨滴如断线的玉珠,将我霎时淋了个通透。
我轻捋湿漉额发,大可唤出把伞,再以灵力将衣衫的水逼干。
然心思百转,却是未动用任何灵力,仿若天色晴好,缓步行于瓢泼雨幕,推开院落大门,停在昭华屋前。
雨滴顺着湿透的衣角淌入地面,洇出暗色痕迹。
“昭华。”我颤着牙关,“下雨了,我好冷。”
门内似有异响。
我嘴角微扬,再接再厉:“你不是说,我难过时,你会感同身受;我受伤时,你会意欲取而代之。我现在便觉得很难过。昭华,你知道吗?”
“你舍得吗?”
紧闭多日的门终于被推开。
昭华端立在我面前,目光划过我湿透的衣衫,落在我淌着水痕的脸上。
待看清唇角那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笑意,他眼睫极轻地一颤,也不知是嗔是怒:“狡猾。”
提着的心终于平稳落地。
“你不舍得。”
昭华蹙眉,默然看我半晌,竟是抬手轻触我睫羽,接过剔透雨珠,颤巍巍地凝在他明净指盖。
我见他紧绷着的唇线有所松动,趁热打铁:“当年你没有对我另眼相待。而今,我不过依法行事,难道你便要放弃我吗?”
昭华稍有回温的眸光霎时冷下来:“五日过去。你竟仍不知,我究竟是为何生气。”
见势不妙,我心慌意乱,更是满腹委屈:“我不知道……分明我已答应你会克制,你还想让我如何?我还该如何?你可知我即位妖王,借的是党派之争的东风。我背后的靠山,无一例外,皆是主战派的势力。若我像逢尤那般,凡事以和为先,怎么还能走到今日?”
“……”
“我不比你和云杪。我天资不足,更没有上千年的岁月去耗、去磨、去祈求天道那点虚无缥缈的垂怜!是以,我只能寻求捷径,去走先辈未曾走过的路,去练众民唾弃的阴毒功法。伤人害己,是在所难免。”
“……”
“昭华,我别无选择。”
眼眶似有温热流淌,却分不清究竟是泪,还是雨水。我闭了闭眼,迟疑伸手,试探地去牵昭华的手。
他僵了一瞬,不动声色地避开,取来纸伞递给我:“夜深,先回罢。”
如同被推上刑架的罪犯,自知死局已定,我万念俱灰,颓然垂首。再抬眼时,已是面无表情。
我打落那柄伞,退入雨中,没了屋檐遮挡,视线被雨水氤氲得模糊不清。
艰难撑开眼皮,我凝视着眼前的朦胧黑影,木然开口:“你是不是要走?”
“竹罗。”昭华声音穿过雨幕,沉沉落在我耳畔,似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挣扎,“你总得,给我时间。”
挣扎?哈,或许是罢。
我以为他不同……其实他也难以免俗,觉得我是个可憎的怪物。那时单凭耳听,他尚未知晓我的真面目,而今眼见为实,终于对我失望了?
我无声发笑,雨点顺势润泽我的双唇,侵占舌腔。
是朔风雪沙般的冷,融于余温,化作最寻常的水,却又于平淡中,生出剜骨的疼。
“虚伪。”我说,“当初我避你如蛇蝎,是你不依不饶地来招惹我。现下你后悔了,便要抛下我?好啊,你走罢。你莫不是以为我会挽留你?你莫不是以为我非你不可?”
许是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又在隐隐作祟。我言辞掷地有声,不许再任由自己显露出丝毫软弱。
“我不是非你不可,我不是非你不可,我不是非你不可……”
真的不是非他不可吗?
我虽自诩喜好美色,但一峰寒岫里貌美妖类数不胜数,我却也从未以正眼相待,更从未生过将谁留在身边的念头。
他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可如今,我已是如此放低身段,放眼整个妖界,谁能有幸得到此等待遇?他竟还不知足……还敢端着架子与我拿乔!
后悔了、怕了、厌了,就想与我一刀两断?他可知我是谁?世上又怎会有这等好事。
雨夜太冷,妖界亦然。
他不能留我孤身于此。
第90章 共此残烛光·其四
自腰间摸出醉夜欢,我面无表情地拨开木塞,将琼液含入唇舌,扬手扔掉瓶身,碎裂声响被磅礴雨声悉数吞没。
“你——”昭华刚要开口,便被我推着进了屋,手心聚风合紧门扉,欺身将他压上木柜,复又扣紧昭华后颈,迎面吻住那双唇。
由唇见人,皆是薄情寡义。
大半琼液反哺入昭华口中,我轻抚他喉结,直至感受到吞咽的动作,方放下心来,松开粘连着的唇瓣。
昭华呼吸不稳:“这是什么?”
我亦服下半瓶醉夜欢,此时药效渐为发作,燥热难当。我索性褪去湿重衣衫,只着件逼干水的里衣,吊眼睨他:“让你我快活的……好东西。”
“你疯了。昭华低斥。
我扯出笑,舌尖舔弄他耳廓,方软声道:“我是想要你想的都快疯了,难道你不想要我吗?”
“不行。”昭华面颊浮起欲红,喘息渐重,吐字分外艰难,“不是现在。”
他尚余几分神志,伸手推开我,力道跟挠痒没多大区别,我却是计上心头,顺势向后退去,边退边解里衣,勾着衣料往下扯去,缓缓露出一点圆润肩头,再是腰身、脚踝。
昭华微怔,蓦然别开目光。
我挑起眉,里衣绸裤绕着食指转了个圈,直直扔入他怀中。昭华下意识接住,又如触及烫手山芋,忙不迭扔向旁侧。
“够了。”他沉声道。
当然不够。
我忆起明燎往日矫揉造作的姿态,轻咬下唇,故作踉跄,不着丝缕地跌入他胸膛,扯松那严整衣领:“昭华,我要你。”
昭华凝视我半晌,似乎要垂首向我靠来,又僵在半途,下颚绷作将断未断的弦:“这句话,你还对谁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