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躲不避,打算硬接下这一剑,待克制《玉翼蝶煞》后,再给他些教训瞧瞧便是。
却不知为何,来者剑尖本已抵上我心口,又反手挽了朵剑花,转而刺向我肩脊,恰破开我所封住的穴道。
内息霎时凝滞,方才节节败退的戾气反扑而上,势劲更猛。
前功尽弃,我想。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本该喧哗热闹的长街上,茫然四顾。
那些摆摊还未来得及收起,数排灯笼高高悬着,洒落暖橘色的柔和光芒,莹白宣纸却被溅泼数捧鲜血,仿若寒梅妆点其上。
我伸手去触碰,还能感到些许余温。
周遭很静,杳无声息。
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慢过一声,一声沉过一声。
仿若大限将至,再无生趣。
默然而立半晌,待那失了的三魂归位,我才如同活转过来,抬脚向前走去。
每经过一具尸首,便数上一声——
一、二、三……
越往后数,我思绪就越显迟钝。
十二、十四、十九……
十九接下来,应该是多少?
奇怪,我以前最擅长数羊,连着数能数到一千都不带磕绊。怎么现在才数到十九,我就数不下去了?
我蓦然顿住步伐,回身看去,目光在血泊处打着转,又停在那些数不清的尸首上,想顺着望到尾,却好似陷入死局。
寻不见尽头,也找不到起点。
我几乎是有些迷茫地想——
这里是哪?
我为何会来这里?
这些人又是谁?
他们都是死于我手下吗?
最近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差了……
头疼欲裂,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揉松眉峰,却见抬起的手掌覆着斑驳鲜血,仿若曾浸泡于血池,但又不觉疼痛,实在蹊跷。
更蹊跷的是,我囊中竟然多出一面铜镜,看样子分外寻常,连入我藏品的资格都没有。
刚起了扔掉的念头,指尖却将那废品攥得更紧。像是得见什么珍稀宝物,怎么都不愿松,与我暗暗叫嚣,不肯妥协。
——不能扔。你快拿着它,去救一个人。
我要救谁?
——是个很重要的人。
我有重要的人吗?
——有的,有的……你忘了吗?他弃红从白,只想博你欢心。他自贬身价,只为逗你开怀。他打探你的喜好,窥明你的过往,知晓你所有的丑恶与不堪,却从未以冷眼相待、恶言相向。
——他好像不舍得见你痛,不舍得见你难过,也不舍得见你犯险。更重要的是,他从未欺骗过你,利用过你。
他对我这样好,那我对他如何呢?
——你总让他难过,他却也没有怪过你。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莫名其妙的人?我心口泛起酸意。那他,姓甚名谁?
——昭华,他叫昭华。
原来他叫昭华。
景候昭华,人祗允庆。人如其名,真是令我望而却步的美好。
难怪呢……我盯着手上那面镜子,怔然想道,难怪我要救他。
取得映蜃,华盖即刻便要为昭华施法,七日内皆不容外物打扰。
我欣然应允,但在此前,我想与昭华独处片刻。
冰棺散开寒气,将他清丽眉眼氤氲得万分朦胧。我静静看了会,拨开那层附着的云雾,因不断搓洗而泛红的指尖轻触上他眉心,意图分外明确。
我想知道,那日在琳琅天阙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阖眼。
无数场景若走马观花,一一掠过。
云杪麾下竟纳入神兽苍阗这名大将,并与干桑、东极联手,逼昭岚退位让贤。昭岚自知大势已去,连反抗都不曾,一杯毒酒入喉,魂丧九天。
昭华得报,不顾伤势,自琼琯天强行出关,致使气血逆流,难以为战。又或者说……纵使他有通天之能,在无可逆转的颓然败势下,也是无能为力。
昭华,本该死的。
是伏泠娘娘舍命相搏,迫使云杪与她缔结血誓,命其永世不得伤害昭华分毫。
死前,她对着昭华笑:“你那时说的,其实母后没忘。祖训有道,咸阴子民,生当潇洒无拘、任游天地。”
“今日起,吾儿,你终于不再是樊笼里的鹤。”
“别怨,别恨,别哭……这并非腐朽,而是新生。”
“母后,真为你开怀呀。”
我蓦然撤下指尖,只见一滴水珠直直滚落,破开缭绕雾气,坠在昭华眼睫,颤悠轻晃,顺着面纹脉络静静流淌,仿若悲戚已极。
啪嗒,又是一滴。
“别哭。”
我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想为他拭去泪水,却是越拭越多。到后来,我顿住动作,这才意识到——
原来是我哭了。
“倒是许久都不曾再落泪了。”我轻着声,也不知是想要说与他听,还是想说与自己听。
“云覆玉死后,我就明白,泪水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只有在意你的人才会因为你流泪而心疼。那些不在意你的……往往只会因此而更加看轻于你。所以,之后纵是苦难随行,我都没有再为自己流过一滴泪。”
“没成想,竟然又为你破了例。”
我默然流着泪,在感同身受的悲痛里,生出几分心如死灰的平和来。
“你是劫难。以前想避,避不开。现在不必避了,我又不知道是否该将你留下,也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
“昭华。”
“你还愿不愿意?”
明知得不到任何回应,我却仿若不会疲倦地,一遍遍地问着。几近自虐般地,让那亘古不变的沉默,与我长久作陪。
之后七日,我不愿沉浸在永无休止的患得患失中,索性埋头于政事,忙他个昏天黑地,最后竟真教我与明燎顺藤揪出一个主和派的余孽。
那兔妖背地里又扇阴风又点鬼火,是铁了心要为前任妖王逢尤报仇雪恨。
恰好我心火正旺,索性将他收押在我房内,每日皆由我亲自逼供、处刑……无所不用其极。
兔妖很是硬气,哪怕再疼都没泄露过半点口风,不免令我敬佩。
敬佩归敬佩,他既是余孽,我断不能放过他。
对他仁慈,便是对我自己残忍。
今日,我心情不佳,多赏了他三百余鞭,见他半昏过去,又将他扇醒,道:“还不说?”
兔妖眼神涣散,终于有所动作,轻抬手指,示意我附耳过去。
我谅他虚弱至此,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倾身凑上前,却被照脸吐了口血沫。
好极了。我抬袖抹了把脸,钳住兔妖下颌,冷笑道:“既然不会说话,舌头留着还有什么用?不如吾大发慈悲,替你割掉,如何?”
不待兔妖回应,我已卸去他下巴,两指揪过湿软舌尖,缓慢拉出。手中刀尖淬着寒芒,曳如飞鸟掠水,这么轻轻一划。
密布的血浆喷涌,纷乱铺陈在地面的毛毯。
我还欲用力,门外却是笃笃声响起。
哪个不识相的蠢货?我兴致正浓,被无端惊扰,自然分外不悦:“谁?”
“是我。”清越如金石,润泽似雨露,“昭华。”
浑身血液迅速凝聚成冰,我噤住声,刀都快握不稳。匆匆环顾房内摆设,非但凌乱,还弥漫着深入肌骨的腥气。
“……怪、物。”那余孽仿佛拿捏住我命门,敞着下巴,音调嘶哑含混,“怪、物。”
我被戳到痛处,怒气不住翻涌,用力扇了他两个耳光,顺带封住他睡穴,藏身于床底之下。随后施法将毛毯血迹隐去,手忙脚乱地换上整洁新衣,趔趄奔向妆镜,细致打量仪容。
苍白清瘦的脸,猩红带煞的眼,还有额上不知何时长出的诡异纹样。
手抚上面颊,我陷入漫长的迷惘——
镜子里这个神色狰狞的怪物,是谁啊?
是……是我吗?
我被一阵巨大的恐慌攫获,待意识回笼,已是状若癫狂,歇斯底里地连镜带案,统统用力掀翻在地,发出轰隆巨响。
“竹罗?”昭华听见动静,“你在做什么?”
我如坠冰窟,我心知肚明。
他叫的是竹罗,不是烛罗。
他想见的人是竹罗,也不是烛罗。
我浑身如遭千刀凌迟,疼痛难抑,几乎想嘶吼着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失而复得的欣喜与得而复失的焦灼来回翻涌,快要将我逼疯。
但只要想到门外站着的是昭华,我就下意识地克制,不断告诫自己,得对他温柔些,得对他好些。
轻迈步伐,额头抵上门框,我缓和语气:“你走罢,我不想见你。”
语落,屋外的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悄然离开时,才听得那声音再度响起:“我好像做了场梦。梦里母后溘逝,你自堕为妖,而我无可奈何。所以,我很想醒来。”
我哽着喉间涩意,指腹摩挲着门面雕镂的锦簇花团,轻轻打旋,意欲藉此描绘那人眉眼。
“原来并非是梦。”他语调无波,带着认命似的平静,“原来已经太迟。”
念及昭华初醒,琳琅天阙易主,他眼下无处可归,我狠不下心将他赶出一峰寒岫,又因心中私欲作祟,故命明燎拨出一间府邸给昭华,衣食住行都不可有丝毫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