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奢望,是以我习惯忍耐。”
“现在不必忍耐,可我也已经不再期盼自由。”
语罢,他反握住我的手,像极冷的冰,又似滚烫的火。
“我没能护住母后,至少……护住你。”
虽应允昭华不为难仙界,但毕竟新仇旧怨,我断不会就此罢休。除此以外,沄洲城之事,近日来也令我颇为焦头烂额。
世道皆传我因贪图映蜃而犯下杀人夺宝、放火焚城的罪行,害得好端端一座城镇,如今活口不逾万人。
……笑话。
我自认因功法失控,致使近百条性命无辜陨落,此条罪责加身,我不欲辩驳。往后人界若要因此与妖界开战,我亦会以一己之力承担。
可放火焚城、大开杀戒,实乃胡编乱造,血口喷妖!
明燎劝我,妖类性恶,落人口舌在所难免。与其拘泥于虚名,不如想想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此等局面。
我忖道,沄洲城乃京都直辖,灭城一经上报,定会掀起万丈惊澜。何况……骆寒野妻女双双丧命,他贵为城主,定不会咽得下这口气。
若无可回寰,落得开战的下场。迎战人界,也绝非易事。
凡人虽受天资所限,难以与妖类相提并论,却最是意志坚韧,留有层出不穷的后手。并且,人界向来与仙界交好,我妖界以一敌二,颓势显而易见。
华盖提议拓展妖界疆土,将方圆百里内的中立势力纳入麾下。我深觉此计可行,命明燎为我游说诸族。
明燎不负所托,未费吹灰之力,便为我拉拢隔星桥姬氏。
隔星桥乃狼族部落。
桥主姬无月是万里难寻的雪狼王,骁勇善战,曾贵为妖族常胜将军。无论是出征讨伐,抑或守城驻关,皆是无一败绩。后因与前前任妖王阴阕理念相佐,请辞归隐。
这便分外蹊跷了。
既已决心归隐,又为何愿意再度出山?
明燎闪烁其词,只称曾与那隔星桥主是故交。再问下去,他就不肯多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我心道他们二妖间的关系多半不是故交这么简单。许是什么久未谋面的旧情人,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死生不负的缠绵往事。
什么,你问我是从何得知?
自姬无月随明燎步入一峰寒岫起,他那两颗眼珠就死死黏在明燎身上,半分都不舍得挪开。
这只骚狐狸,定是贪图床第之欢的爽利,将人家勾上塌,吃干抹尽后,又不肯负责。
唉,真是孽债。
隔星桥姬氏归顺后,陆续有四、五个族落主动投诚,皆是些鸟兽飞禽,打打下手尚有余裕,行兵打仗……还是罢了。
无法,我只得将线放到三百里开外的族落。
传言古铜金井芈氏力大无穷,或可移山震海。倘若他们愿投诚于我,我的胜算定会更大上几分。
却不料,芈氏上下皆是冥顽不灵、不识好歹的莽夫,心高气傲极了,简直视我一峰寒岫为无物。
好生商谈无果,惟有动用武力镇压。
我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制服掌管金井的芈鸠,日夜以极刑相伺,本意是为杀鸡儆猴。
谁知此妖傲骨难折,即便被杖罚得狠了,也是抿着唇不哼声,誓要将立场坚持到底。
有芈鸠带头,那帮蠢货腰板挺得更直。
久而久之,我耐心几欲消磨殆尽。
此时,华盖为我献上良策:“不若以至亲、爱妻相挟,定会事半功倍。”
我坚决不允。
祸不该殃及家人。何况芈鸠爱妻乃外族,是个再柔弱不过的鲤鱼妖,腹中尚怀有身孕。
我怎能……下得去手?
心底隐匿极深的微弱善念,好似黑夜萤火,愈发明亮,意欲挣脱束缚而出。
我动了动唇,几欲想放芈氏一族就此离开。
念头甫起,心神剧震。
升霄灵香悄无声息地燃起来。连缕轻烟钻入我口鼻,仿若化作无形的线,缚于四肢,遍布识海,操纵着我的行动与思考。
我冷下脸,轻撩衣袍,缓步迈入刑场。
差明燎为我押来鲤鱼妖,自刑台架挑了把长鞭,慢条斯理地道:“芈鸠,你既不愿归降,那不如猜猜,你爱妻肚里的婴孩,究竟能捱过我几鞭?”
此法果真奏效。
我不过才狠抽几鞭,芈鸠已是目眦欲裂、状若癫狂,嘶喊着叫我住手,再寻不出先前那般宁死不屈的傲然姿态。
你看这世间情爱,实乃刮肠毒药,即便是狡诈妖类,都难逃苦海沉沦。
心生妄念,则行恶业;心存嗔念,则表丑陋;心起痴念,则意踟蹰。
是以,情生软肋,如蛇受制于七寸,拿捏得当,便会任君宰割,难以翻身。
我不要如芈鸠一般。
爱是本能,却非必需。
若真到抉择之时,心中自有秤杆,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该弃,则弃。
我未手下留情,每一鞭力道皆是千钧。破空声响过后,实打实地落在女人脊背,绽开靡丽血痕。
鲤鱼妖护着肚,美目紧阖,已是半昏过去。
我持鞭的手僵住,在放下与行刑间挣扎许久,终是败下阵。复又高抬起手,鞭身将落未落之际,芈鸠终是不堪忍受,磕头服了软。
我竟似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
将刑鞭交给身旁候着的小妖,我微哂:“你早些想开,她又何必受这等苦楚?”
语罢,挥手命妖收拾残局,又驻足欣赏芈鸠是如何拖着残败身躯唤醒鲤鱼妖,互诉劫后余生的衷肠。
恰在此时,明燎停步在我身侧,轻声道:“方才昭华来过。”
“怎么?”我神志尚未清明,漫不经心地摆弄指节,“昭华是谁?”
明燎钳住我肩,迫使我转头看他,语气竟是痛心疾首:“小烛罗,清醒些罢!不要再被升霄灵香左右!”
“不知所云。”我漠然道。
明燎眸光微沉,掌心聚风,灭去久燃不灭的灵香。我深觉被冒犯,心生不悦,正待呵斥,又被他反手甩了一巴掌,刺痛难当。
“……你怎敢?”我轻抚面颊,杀意涌上斥血的眼。
“还不清醒?”明燎又扬起手。这回我早有防备,二指微曲,率先制住他腕骨,力道寸寸收紧。
明燎强忍痛楚,目光悲悯:“方才,昭华来过。”
“谁是昭华?”我几欲将牙关咬碎,“我不记得……我听不懂!”
仿若有柄利刃在体内横冲直撞,血肉被剜作碎屑,分外难捱。
鬓边淌过冷汗,我只得撤去对明燎的桎梏,慢慢地弯下腰,喃喃低语:“昭华……”
纵已半身陷入尘泥,我仍拼尽全力,抓住心间一缕明净。
方才,昭华来过。
那他看见了什么?
我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忽觉雪窖冰天,或许也不过尔尔。
“小烛罗。”明燎轻声唤我。
我僵着身子,久未动弹。好半晌,才抬起眼,心存最后一分希冀:“是何时来的?”
“行刑前。”明燎应声,“我拦不住他。”
“所以……”我神色空茫,“他都看见了。”
明燎闭目,微不可察地颔首。
此时正是烈阳如火,我身披霞光万道,却觉磅礴生息被缓慢地剥离体内,惟余干瘪皮囊,包裹着早已枯萎腐朽的血肉。
又过了很久,我才直起佝偻的背,越过明燎,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那是去昭华居所红蓼渡的路。分明才过数月,我却已走了不下千遍。
昭华不知道,我也从未与他提起。
往后百年千年万年,我想将他藏在红蓼渡里。他会远离肮脏龌龊的杀戮掠夺,过着安稳祥和、富足康泰的岁月。
我不会如昭岚那般,迫使他谨遵礼教。他可以随心而活,肆意或自持,皆凭他所愿。我亦会竭尽所能地隐瞒一切,在他面前做回当初那个干净纯粹的竹罗。
若他喜欢,瞒上一辈子,也并无不可。
可惜,天道从不会垂怜贱种。
红蓼渡。
昭华房门紧闭,我踌躇立于前,柔声问:“昭华,你在吗?”
屋内杳无声息,我却知晓他是在的。
“方才……”我谨慎措辞,“你知晓的,我而今身为妖王,需得立以威严方能服众。再者说,我亦是给过芈鸠机会。若他早些归降,我怎会殃及池鱼?昭华,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可好?”
一通软硬兼施,昭华总算开口,语气辨不出喜怒:“你可知,我究竟是为何而生气?”
我挤出笑:“你菩萨心肠,定是气我暴戾成性。我知错啦,你原谅我这一回。下次,我、我会尽力克制。”
昭华沉默许久,道:“那时在善人府,你犟嘴说他人死活与你无干,却还是随我入府。蛇妖死后,你骂他自作自受,不会为其伤心。话虽如此,实则最想护住他性命的,是你。”
“……”
“你并非铁石心肠,也并非暴戾成性,何必勉强自己为恶?”
他莫不是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我冷下声:“我本就是半妖。妖救同类,与善恶何干?况且当日妖气侵体,你听到我说的那番话,就该明白我内里早已腐烂得彻底。会做出如今这等事,又有什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