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栖洲觉得好笑,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辞年觉得奇怪:“什么你呢?”
“你现在,有我了啊。”这话有歧义,傻子都听出是贺栖洲故意为之,但辞年还是刻意绕开了那弯路,只当没听出话里有话,道:“你不一样,你是人,人会疼,会死的,你要是死了,我难道能去阎罗殿把你拖回来吗?”
贺栖洲摇摇头,一手捞起水花,轻轻往辞年脸上泼了一下,这举动着实轻浮,但两个男人如此,说作玩乐会更恰当,辞年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抹了一把脸,道:“干什么!”
贺栖洲道:“水要进眼里,你会躲,我也会,那我和你有什么区别呢?人会疼,会死,你就不会吗?”
辞年愣住了。这样的话,此前从未有人对他提过,突然这么一听,竟有种被歪理拧成哲思的奇异感。他不会死吗?辞年认真想了想,他是会死的,不仅会死,他这样的妖怪要是死了,可能魂魄都不会留下,若是不修仙问道,这天地山野间的狐狸,绝没有活这么长的。
可他总觉得这上苍给了他机缘,他便该用这机缘做些别人不敢做的事。
辞年想到这,便觉得自己也不像妖怪了。
“大抵是会死的……”他讷讷道,“只是……或许不像凡人那样脆弱。”
“出来吧,别泡着了,一会毛都泡秃了。”贺栖洲拉了他一把,将少年从木桶里拎出来,“去换个衣服,今天山下还有些刚捞上来的河鲜,一会吃饭就是了。”
辞年刚给自己蒙上帕子,一听有好吃的,脸也顾不得擦,赶忙摸了竹筐掀开盖子想再打量打量:“还有什么好吃的!让我看看!”
“啪”地一下,盖子合上,亏得辞年手抽了回来,不然这一夹得废他一只爪子,贺栖洲轻声道:“先把自己擦干了换好衣服,不然今晚的东西就没你份了。”
辞年悻悻地“噢”了一声,一伸手,飞快地摸走一块糕点,叼着就往屋里窜。即使化了人形这么多年,他这狐狸的脾性是一点也没变。贺栖洲笑着摇了摇头,转过眼,静静地看着桶里慢慢消失的水纹,似是在思考什么。
晚饭前,辞年还是被贺栖洲打发出门了。
托他这破记性的福,竹浮雪那本书已经在他们这小竹舍里呆好几天了。晨起,贺栖洲叮嘱让辞年去还书,他喊困。午后,贺栖洲让他出门,他嫌热……夜里总不好再去走动,便只能作罢,这么一天推过一天,今天终于被贺栖洲揪到了这么个机会。
不过是还本书,就算竹姑娘不在家,放在窗台上也可,不需要同人多打什么交道。
辞年这会没得逃,只能老实抱着书,一步步往村里走。
留下来的贺栖洲,则是继续对着水面思考。他得想一个,不需要辞年下水,却能保证将泽牢逼出水面的法子。
指尖在水面点了好几下,涟漪一圈圈荡开,一旁漂浮的瓢也跟着晃动起来,夕阳映出碎金的模样,波光一闪,正好映入他的眼里。贺栖洲的手停下了,他捏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俯**,将还带着水珠的瓢贴近脸颊,还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抬起,抚着光洁的边沿,不轻不重地屈指一弹。
声音传了过来。隔着一瓢浅浅的水。贺栖洲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心中被掩埋的构想,正被这瓢清水冲得露了原形。他扔下手中的瓢,踏向篱笆旁,寻了棵大腿粗的竹节,将耳朵贴了上去,敲击由下至上,带着清脆的回响。
贺栖洲双眼一眯,脸上浮出一个笑容。
辞年回来时,贺栖洲正点着灯磨墨。
这一趟跑得不算远,可辞年却仿佛翻了万座高山,一进屋就闷闷不乐地搬了凳子坐在桌旁,盯着贺栖洲磨墨的手,一言不发。
“看来我有养猪的天赋。”贺栖洲磨好墨,悬起笔正要作画,他瞥了辞年一记,正对上那人望向他的眼睛。
辞年“嘁”了一声:“你爱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懒得同你斗嘴了。”
贺栖洲下笔:“怎么了?等太久了,连河鲜也不想吃了么?”
辞年闷闷道:“你让我去还书。”
“是,你都拖好几天了。”
“竹姑娘不在家,跟竹村长下山去了。”
贺栖洲头也不抬:“遇上竹生了?”
“……你怎么知道。”辞年没想他居然这么快就猜出了原委,一把挺直了身子,抱怨起来,“我就是去还书而已!从我出门到村子里,才多远的路啊?我走了一路都没人讨厌我,还有孩子看到我给我打招呼,说竹姑娘说了,要叫小公子!”
贺栖洲笑笑:“这不是挺好吗,小公子。”
辞年又道:“可我走到竹姑娘家院门外,就撞上竹生了!不是碰上,是撞上,他撞我!”
“他撞你?”贺栖洲比划了一下,“砰——这样?”
辞年猛点头:“对!他撞我,我好好走着路,他撞的我,就在院子外面,我当时拿着书,到了,谁知他就从被竹子挡住的地方冲了出来,一下就撞我身上了!”
辞年一直是少年人的个头,不能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被人这么一撞,他后撤好几步,定睛一看,才发现又是碰上了竹生。竹生这人……你不能说他讲道理,也不能说他一点道理都不讲,若是对其他人,那他还算是个讲理的,但对着辞年,他总是能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火气。
这么一撞,辞年还没开口,竹生便暴怒似的裹紧了自己的衣服,骂道:“又是你这狐狸?你到村里来干什么?还到浮雪这来!知不知道这几天村里风言风语不好听!你还敢过来?又想在这偷什么东西?”
“不找你。”辞年懒得同他废话,只绕开他要往院子里去。
竹生见状,竟转头跑了好几步,挡在辞年面前,拦着不让他往院子里去:“不准进!人不在,下山去了,叔父也不在!找谁都不在,反正就是不让你进去。”
辞年懒得同他废话,看他似是从院子里出来的,只说了句“还书”,便把手中的书往他怀里一拍,扭头就走。
一反常态的,竹生这次没有追在他后面骂,而是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一转头就没了影子。可撞上竹生,已经足够让人心情郁闷了。辞年在外面转了几圈,等沮丧都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回了屋。
“竹青抓住他的那晚,救了他的难道不是我们么?”说话间,贺栖洲已将手里的图画完,辞年盯着染墨的笔尖,没好气道,“忘恩负义!”
贺栖洲放下笔,捏起手里的宣纸,缓缓抖了两下:“不错,会用成语了。”
辞年道:“我本来就会!我现在很后悔,我就不该救他!”
贺栖洲将纸铺到他跟前,“再有下次,你也还是会救他的。来吧,先看看我画的这个。”
宣纸铺开,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纸上勾勒四枝竹竿,它们头尾相连,连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活像个来不及糊上窗户纸的窗框。而就是这窗框中间,画了一只翻起肚子的蛤蟆。
辞年点了点中间的蛤蟆,问:“这是什么?”
贺栖洲道:“你的仇家啊。”
辞年低头,又将图纸看了一遍:“你……要用这个框,把它框出来,然后抓住他?”
贺栖洲缓缓点头:“正是。”
第二十五章 罗织难平地起风波
桌面平整,四根筷子首尾相连,轻轻搭在碗上。辞年看不明白,他戳了戳,筷子很快散落,掉在了桌上。
“这不是散架了吗……”辞年疑惑,“而且,这东西怎么抓得住它,莫非还用渔网将它捞出来?”
贺栖洲再次将首尾相连的筷子拼上,摸出丝线将它们系紧:“这不就稳固了么。”
辞年点点头,却还是没明白其中关窍,他看了看筷子,又看了看贺栖洲,问:“所以……这到底是跟抓他有什么关系啊?”
贺栖洲不语,只是一笑,拉起辞年便往屋外走。入夜了,院子里只有一个悬在围栏边的灯笼,微微透出一些昏黄的光。两人拉扯了几步,最终停在院内的竹子边,贺栖洲指了指空心的竹节,道:“贴上去。”
辞年茫然地把手贴了上去:“然后呢?”
“……”
贺栖洲解释道:“把耳朵贴上去。”
“那你说清楚嘛。”辞年缓缓凑近竹子,将脑袋贴上,毛茸茸的耳朵轻轻颤了几下,能听到什么?空气在竹节里静静翻滚,可能还有虫子啃噬的沙沙声,从竹子的顶端传下来,倒有几分新鲜,还有风吹过的声音,像水流缓缓淌过耳边。
“叩叩”。辞年耳朵一颤,赶忙抬起头,贺栖洲就在他旁边,轻轻用指尖敲动竹节,叩叩声再次响起,声音更响,也更清透。辞年疑惑了,这声音总有哪里不对劲……他也跟着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却发觉自己虽然也能敲响竹子,但声音不够亮,也不够响。
“这是……”
贺栖洲缓缓抬起手,让辞年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细致修长,手心有常年握剑生出的薄茧,除此之外……他的指尖,正缓缓流淌这淡淡的白光,像水流,像青烟。辞年伸出手,想抓住这光,却握到了贺栖洲微冷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