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伙冲上前来,一把扯住了带薄纱的袖子,大笑:“抓着了吧!看你还跑!”
被捉住的竹远却没有应和,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眼睛越瞪越大,棕黑的瞳仁里映出了恐惧的影子。几人一看,赶忙松了手,怕是自己打闹间伤着他哪里,害他犯了病。
“后、后面……”竹远咽了好几下口水,突然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向了众人背对的水潭。
“后面什么后面?吓唬人……”几人一脸疑惑,齐齐回过头去。
原本清澈平静的小石潭,竟从深深地潭底冒出一串又一串气泡,随着气泡上浮,水面竟慢慢升起一个半圆的弧,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缓缓撑开水面,一点一点地破水而出。
竹远吓得惊叫一声,拔腿就跑。一行人被他这声吓得一震,赶忙躲到竹生背后,一人喊道:“竹生哥!那狐狸……一定是那狐狸!他没死……”
这一阵接一阵的怪象弄得竹生心底发怵,可即便双腿发软,竹生还是挺直了腰板,骂道:“胡说八道!浮雪的手记上可是记着的!恐水之症……这都泡进水里一刻钟了!他哪还能……”
“那要是死了,变成鬼了呢!变成厉鬼了,可不就得找我们吗!”那青年实在害怕,索性撒开手,扭头便逃,“闹鬼……闹鬼了!”
那声尖叫的余音还未落,小石潭厚重的水面突然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沉闷的动静从水中传到沙岸,竹生只觉得脚下的地都震颤不已。下一秒,水上似有什么炸开了,飞溅的水珠如箭一般,打得人遍体生疼。
竹溪村的年轻人们吓得屁滚尿流,捂住头脸,哭喊着连连后退。
尖锐的雨雾中,一道白光贯彻苍穹。
一声嘶吼,撕破了竹溪山往日的宁静,白光消失的瞬间,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从水潭正中杀出,像一道迅疾的闪电。仅一瞬的功夫,那影子就踏在了岸上。他披散着如雪般盈透的白发,双眼圆睁,墨绿的眸子里流淌着怒意,踏上沙岸的瞬间,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就像一道裂痕,将他一贯柔和的脸撕开一个口子,露出包藏的尖锐獠牙。
他们似是才想起来,这是妖邪,是成了精怪的狐狸,是随时能将他们踩在地上碾成尘土的怪物。
数百年来的坚守和看护,让辞年忘了自己是什么,也让竹溪村人忘了自己是什么。
尖啸刺破风声,穿过层层叠叠的翠竹,在整座山中回响。
“辞年?”贺栖洲回到竹舍时,只看到编了一半的网。他放下材料,屋里屋外的转了一圈,都没有看见狐狸的身影。这段日子,两人形成了默契,只要出门,若不是很快回来,就一定会留下字条告知对方自己的去向。
可字条也没有……
贺栖洲转过身,推门走进院子,却听得一阵似远似近的嘶吼,正借着风往他耳朵里扑。竹舍已经在村尾,往外一拐就是山林,贺栖洲细细推算了时间,心头一阵不安升起,他赶忙提剑,刚往外跨出两步,便见着竹远套着裙衫,疯了似的跑进村子。
气都还没喘匀,他便声嘶力竭地喊道:“跑、跑……快跑!狐狸……狐狸吃人了!”
他这一嗓子,吼得路边各自忙活的村里人都愣在了原地,贺栖洲心头一惊,忙三步并两步冲出院子,揪着竹远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说什么?他在哪?你再说一次,好好说清楚!”
竹远一见贺栖洲,竟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他慌忙揪住他的袖子,恨不能跪下狠狠磕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是竹生哥偷了你的符!他说那狐狸偷了浮雪的嫁妆,让我们去帮忙的!我只是……只是……”
“我没问你这个!”贺栖洲眉间紧锁,喝道,“人在哪!?”
一旁的村民吓得大气不敢出,竹远更是浑身发抖,如同筛糠。一向好脾气,逢人三分笑脸的贺道长,竟因为此事动了这么大的气,他哆嗦了一会,赶忙哽咽着交代:“在、在小石潭!我跑得快……我……他追着竹生哥往后山去了!道长……道长救命啊!道长!救救竹生哥吧!是我们不好,是我们的错!但……但我们只是平头百姓,我们当真不知道……”
“你们不知道什么?我看你们清楚得很。”贺栖洲冷眼看着,再没给他辩解的机会,扯了袖子,拔腿便往后山追去。
傍晚已至,山雾弥漫。贺栖洲紧紧攥着手中的砗磲,随着那忽冷忽热的温度,往后山寻去。后山常年无人进入,竹林比起前山更为茂盛,贺栖洲一边追寻,一边分出心思来思考,如果他是辞年,他现在会做什么……
会回到竹舍去寻自己么?
即使是想,贺栖洲也不会这么想。风中嘶吼,那是妖邪怒极才会发出的声音,这竹溪山里,能造出如此声势的,除了辞年,便是被堵在后山的泽牢。而辞年如今情绪不稳,灵力激荡,极有可能控制不住结界。
要是结界崩塌,泽牢出山……
贺栖洲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大踏着步子便往后山结界处奔去。
绛紫的云层吞没阳光,只留下了最后一道金边,贺栖洲奔至结界旁,还未站定,就被一道白光撞得人仰马翻。
他来不及查看,便猛地一伸手,死死抓着这白影。贺栖洲从那盛怒的眼睛里看见了青绿的光,这就是辞年原本的模样么?容不得细想,贺栖洲紧紧扣着怀里的人,可那人却发了疯似的,耗尽了力气也要挣脱,这一番两不相让造成的巨大的撞击,让他们连着翻滚了好几圈。
后背一痛,贺栖洲撞倒了什么,这股冲力瞬间敲在背脊上,疼得他猛地“嘶”了一声。可更糟糕的却不止于此。怀里的人被拦了这一下,更是暴怒不已,他猛地抬头,抬手便狠狠推了贺栖洲一把,这一下,更是让他整个撞向背后的竹林,连结实的竹都被撞得摇晃了好几下。
贺栖洲吃痛,不得不松开了手,辞年却趁着这一瞬的功夫,扭头便往结界里冲。
道人不得不忍痛起身去拦,从后面环抱着少年,死死往后拖。辞年的衣服湿透了,被凉风吹得冰冷。
他落水了。不知为何,贺栖洲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辞年坠入潭底却挣扎不得的模样,心口又是一阵抽痛。他咬了咬牙,在少年耳边喊道:“快停下,辞年,停下!”
辞年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动作都随之凝滞起来,可片刻的凝滞后,是更加奋力的挣扎。贺栖洲越是将他向后拉,他便越是要往结界里冲,仿佛那本就是他该去的地方,他唯一的乐土,谁都别想拦住他。
贺栖洲无法,只得一边用力拖住他的腰,一边在他耳边吃力道:“辞年!你不是妖怪!你是要当神仙的!你不能进去!不能到里面去!结界坏了,他会被放出来的,你明白吗!”
怀里的人不为所动,甚至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对着阻碍他的人狠狠一瞪,龇着牙就要咬。贺栖洲再次松开手,辞年却瞅准了这个时机,转身一冲,伸长了臂膀,要将结界边缘的绳结扯下来。
贺栖洲见状,立刻扑了上去,将他狠狠压在怀里,打就抓手,踢就夹腿,恨不能把两人的四肢都紧紧缠在一起。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贺栖洲的剑却始终未曾出鞘。
以往熟悉的辞年变得格外暴怒,无论贺栖洲怎样阻拦,他都拼了命要往前冲。拉他的手,他便奋力挣扎,若是扣住腰,他恨不能褪去骨骼从怀里溜走。最后竟是着急了,索性一转身,狠狠给了贺栖洲一耳光,险些将他打到一旁的坑洞里去。
可即便如此,贺栖洲也抵死不让辞年接近结界一步。他顾不得缓缓肿起的脸颊,纵身飞扑,死死搂住了挣扎不休的少年,再一次将他扣在怀里。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再也不与他扯什么人命关天,而是轻轻抬起手,缓缓抚摸着辞年头顶那对因极度紧张而耷拉颤抖的耳朵,经历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求你了,辞年,且当是为了我……别打坏结界,就算竹溪村人值得千刀万剐,就算他们死不足惜,你也不能进去,你要是一进去,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奇迹般的,发了狂的辞年竟然因为这句话而静了下来,可不过片刻,他又龇起獠牙,猛地挣了两下,将手抽出,冲着眼前人的头就要劈下去。贺栖洲赶忙招架下来,紧紧攥着他发抖的手腕,却触到了腕上那颗褪了色的珠子。砗磲洁白如雪,此刻竟也同雪一样冰冷,比辞年被冷风和潭水浸透的皮肤还要冷。
他落了水,被符咒所困,指不定还吃了别的苦。
而他挣脱一切冲向山林的这一路,已经将他所有的力气都耗光了。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没有对面前的人放松警惕,仿佛那些朝夕相对的画面都不复存在了。
在此刻,辞年变回了那只只能自舔伤口的小狐狸,在受尽屈辱和痛苦后,慌不择路地寻求一个安身之所,只是这次,他没有选择自己。
贺栖洲哽住了,他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从哪说,怀里的少年渐渐没了力气,一头白发转为青丝,逐渐回到了以往的模样。可他在颤抖,他就在自己怀里,却抖得如同独自历经整个冬天。贺栖洲终于松了禁锢的手,他将辞年紧紧搂在怀里,恨不能用所有的体温去温暖眼前狼狈不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