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浮雪轻笑了一声,只把两人的斗嘴当做日常的消遣笑料。
午后的阳光炽烈,但院子里有树荫庇护,又有夏风送来阵阵清凉,蝉鸣响作一片。这村志记录详细,颇有条理,看来村里过往是不缺读书人的。贺栖洲捏了捏僵硬的脖子,手里的书刚看完一本,并未发现与后山相关的线索。
他刚一抬头,便发现竹浮雪面前摆着两本书,手里还翻着一本,那纤细的手翻过,如凉风拂过山峦,把发黄的纸张翻出了花。那专注的眼睛也没停着,黑棕的瞳仁转过一轮,一页便很快略过,翻向下一页。
贺栖洲一愣,再看辞年,这家伙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这睡眠极为安静,连呼吸都浅淡。贺栖洲定定看了一会,目光在那紧闭的眼睛上流转。狐狸是漂亮的动物,成了精怪化为人形,就更是俊俏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那双往日里宜喜宜嗔的眼睛,此刻即使藏在酣眠之后,也不由得让他多看了两眼。贺栖洲只觉得身后的风有些大,似是有双手,缓缓推着他的脊背,要把他往哪熟睡的人身边再挪几分,再让他看清些,看透些。
“找到了。”竹浮雪突然抬头,惊醒了那沉睡的人,也剪断了那黏着的视线。
辞年赶忙从桌子上爬起来,脸上还印有竹木桌天然痕迹,一道道的泛着微红。他半垂着眼缓了一会,突然开口糯糯道:“找……找到了?找到蛤蟆了?”
竹浮雪应声,指尖点着手里的书页,展示着:“嗯,在这。”
两人凑过去,两颗脑袋挨得极近。那书页上记载的东西并不详实,但大体内容还算得上清晰。在辞年到来之前的那些岁月里,还真有人目睹过后山的精怪。
那年蜀中干旱,全村老小凭着一道尚未枯竭的溪流过活,这条小溪不仅保全了竹溪村,更为山下镇子提供了救命的水源。
据村志记载,那年中秋,村里有人傍晚挑水回村,一路走走停停,木桶壁偶有拍打声。村民不细想,只觉得桶里进了鱼,谁想进了村子,借着灯光一看,才发现那桶里竟挤满蝌蚪!这些蝌蚪颜色漆黑,个头如碗口大,被烛光一照更是不得了,竟片刻之间长出后腿,挨挨挤挤地往外跳。
发现这事的村民吓个半死,猛地把桶扔在地上,这桶里的蝌蚪滚落一地,足足七八只,挨了地后,又立刻生出前腿,眼看就要成型。村中人惊叫连连,谁都不敢上前。当时的村长是入赘女婿,潇湘人士,自小在洞庭湖边长大,一眼就看出端倪,手中柴刀迅猛落下,还未成型的幼蛤蟆断作两截,顿时化入泥土,只留一地腥臭。
当天夜里,村长就独自上了山,天色破晓才回来。这一夜,村里除了偶尔几声鸟鸣,竟没传出一点动静。村民们忐忑不安地候了一宿,终于等到村长。“村长归来时,衣裤皆湿,肩扛一蟾蜍,其背如圆台,两眼间有一洞穿颅而过,全身破溃,通体无完肤。”竹浮雪读到这,解释道:“后面的部分有缺失,但隐约能看出一个‘雀’字。”
“雀?”贺栖洲重复一遍,“民间确有蟾蜍惧怕鸟雀的说法,这位村长,莫不是真请到了哪路雀仙,帮他除了这个祸患?”
辞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们也得请个雀仙?”
这话一出,两人竟同时看向了他,他一愣,突然摆手:“不不,我不行,我不认识什么雀仙……”见二人似是不信,他更大声辩解道:“我、我偷鸡!鸡也是鸟雀!鸟雀不会喜欢我的!”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贺栖洲轻笑一声,叹了口气:“还有一点。”
他道:“鸟雀就算能帮上忙,也无法穿透水面,将藏在水底的妖物揪出来。咱们要对付他,得先让他出来,他潜在水中,就得有人下去,把他赶上来才行。这本《竹溪地志》上写了,竹溪后山有一水潭,名为竹清潭,深二丈有余,潭底多岩穴。按辞年说的,这妖怪就躲在竹溪潭里。要逼他出来,恐怕也绝不是容易的事。”
竹浮雪道:“我会水,我可以试试。”
两人闻言,顿觉惊诧,异口同声道:“你?!”
竹浮雪被他们一问,也是一头雾水:“我不行?我也是自小在竹溪里泡大的。”
贺栖洲摇头:“那是妖物,不是人,让你这样下去,真出什么事,竹村长得多担心……”这厢话还没说完,那边的小狐狸便开了口:“那么我来吧。”
贺栖洲被他这么一堵,没说完的话都生生塞了回去,他哽了半晌,终于低声道:“你之前不是……不行。”
这话里不是轻视或嘲笑,而是实打实的担忧劝阻,辞年当然知道自己怕水,可他还是咬着下唇,立决心似的点了点头:“我可以练。”
贺栖洲眉一皱,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便又开口道:“你不是说过,仙途要靠自己走,功德是与人为善,实现他人的愿望么?”
“……”贺栖洲难得有词穷的时候,但这话确实是他说的,便也只能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我就可以练,练避水诀,或者找其他法子。”他知道贺栖洲先前的铺垫是何用意,语气便更加决断,“竹姑娘是众生,你不也是众生么?你管我叫小神仙,那我就是了。我既然比众生多了一点长处,就没理由听了愿望,却让人自己去实现。”
话说到这,他又嘻嘻咧嘴一笑:“这事要是成了,我是不是离成仙又近了一步?”
贺栖洲喉头打转的话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他缓缓点头,无奈道:“是,近到不能再近了。”
第二十二章 避水诀难避心中劫
竹溪村得名于青竹溪,这道溪水流淌在村外,于山脚汇聚成小石潭,这潭水说深不深,但也不算太浅。要练避水诀,这样安全的水域是最合适的。
避水诀易学,稍有些道行的都能学会,更不用说辞年这样成了精的狐狸。近日天气尚好,三人按着约定的时间到了潭边。平日里这水潭边都少不了玩乐的孩子,今天却碰了巧,他们一个也没出现。
小石潭清澈,潭周围是一圈圈细密的竹林,青竹溪从山上流下,淌入池中,又从另一侧溜出个口子,化作另一条溪流,继续往山下奔腾而去。小石潭不过是它中途停留的休憩之所。
最先发明避水诀的到底是谁,已经无从知晓了。只是历代求仙问道之人,要探求自己灵力的深浅,都会从几样初级的法术开始研习,而避水诀不过其中之一。相传古人为救落水孩童,情急之下,竟能在片刻间教习传授,而被传授者更是了不得,一学就会,能水下闭气半个多时辰,再露头时,竟完好无损,水中陆上并无二致。
不过传说归传说,现实是现实。辞年为什么怕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按常理说,狐狸跟犬类的亲缘要更近一些,再不会水的狗,都还能在水里刨两下,没理由这成了精的狐狸竟连水都下不得。辞年跟在贺栖洲后面,细细想着,要是他都不能担起重任,那能解决问题的就只剩下竹浮雪和贺栖洲了,且不说竹浮雪一个小姑娘,他贺栖洲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士,就算有了通天的本事,也只是个会痛会死的人。
人类的脆弱,辞年已经见识过太多了。
他想到这,微微抬眼,看向前方。不远处,那掩映在竹林里的小石潭,已经飘出了潺潺水声,偶有几点阳光洒在水面上,还能折出一闪而过的微芒。
“我们到了。”走在最前方的竹浮雪停下脚步,转过身,向贺栖洲介绍着,“小石潭到了,这地方平时很多孩子来玩,水也不深,水下没有溶洞暗河,也没有旋涡,水草不过半尺长,不会缠了脚。”
“景色倒是不错。”贺栖洲展眼一望,道,“咱们抓紧时间。”
天色湛蓝,碧翠掩映的小石潭边,一人一狐已经挽起了裤腿,捞起了袖子。外袍和剑都放在一旁,由竹浮雪暂时看管着。要不是有这么个小姑娘在这,他俩指不定已经把自己扒得只剩条裤子,或者干脆连裤子也不剩下了。
辞年试着站到水中,潭水清凉,正好浇透炎热的暑气,潭水刚刚没过脚踝,他试着踢了两下,倒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贺栖洲见他并无异样,将口诀缓缓念了一遍,又让他重复了一遍。毕竟是昨天夜里就教授过的简单口诀,辞年已经记下了,这会不过是再重复一遍罢了。
竹浮雪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两人面对着面,却一脸严肃地站在不过几寸深的水中,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这点水,连家里的鸡都不会怕,更别说辞年这么个统治竹溪山几百年的狐大仙了。
“准备好了?”贺栖洲问。
辞年狠狠点了两下头:“嗯。”
两人举起手,同时念出口诀,随着嘴唇的翕动,一簇细不可查的微光从水里缓缓升起,绕着他们转了好几圈,最后停驻在他们并起的两指间。那团光越来越大,逐渐将两人的身体包裹起来,似是生出一块毛茸茸的屏障。
光着的双脚踩在水里,并没有任何奇怪的感觉。辞年望向贺栖洲,下了决心似的用力一点头,倒数三下,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水潭中心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