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从竹文韬为她起了这样文雅的名字便能看出,这位父亲在培养女儿时花了多少心思。贺栖洲思忖片刻,突然放下筷子,替竹浮雪倒了杯茶:“竹姑娘,我有件事得问问。”
竹浮雪答:“道长请讲。”
贺栖洲道:“你说……村里有书室,是怎样的地方?大么?里面都存些什么书?”
竹浮雪应着:“没想到道长居然要问这个……那书室是我爹和我一起布置的,不算大,不过十几个竹木架,摆放的也大都是村志、四书五经,还有些先人留下的旧书。不过可惜的是,村里人大多不爱读书……”
“原来如此。”贺栖洲又道,“竹姑娘可否帮我个忙?”
“什么忙?要看书的话,随时进去就是了。”
“是关于后山的事情。”
一说到这个,原本吃得正香的辞年也顿住了,后山……后山的事情,他们俩都解决不了,更何况竹浮雪这个毫无法力的普通人。但与贺栖洲相处这么久,他也知道,这位道长绝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他说能帮得上忙,那必然是能帮上的。
只是帮得上多少……
“后山不是被小公子封起来不让人进入吗……”竹浮雪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小了下去,这位小公子可就在眼前坐着,嘴里还叼着她带来的食物,她又道,“虽然……我也疑惑,好好的后山,为什么不让人上去。不过前几日看到了那怪物,我大概明白了,小公子是不是怕那东西伤了村民,所以只能将后山封起来?”
辞年点点头,贺栖洲却道:“只对了一半。”
竹浮雪疑惑:“还有一半?”
贺栖洲道:“这位小公子,可是当着全村的面将那竹青斩杀,既然可以除掉一个,自然也可以除掉十个,甚至百个。一座山头就这么大,还能蹦出多少妖邪?它们自己都会为争夺地盘打起来的。”
竹浮雪从没听过关于妖邪的理论,这么一听,不但没觉得害怕,竟从贺栖洲的话里品出了几分趣味,她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贺栖洲又说:“这后山里有个东西,能让山中的竹青都臣服于他,供他驱使。而且这东西,一时半会还摸不着底,要是这么轻易就能解决,这位小公子早就把他拖出来打上千百遍,然后扔下你们一村人游山玩水去了,何必在这跟你们耗这么久?”
竹浮雪似懂非懂:“原来如此,那……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
贺栖洲道:“说来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我想竹姑娘可以带我们去书室,翻翻历年来的村志,看看有没有关于后山的记载,或者查查古书,看看能不能找到治他的法子。这样……”他顿了顿,突然笑了,“这样,就能早点把村里的事摆平,我也好携他一起,回长安去。”
最后一句话语气很轻,却仿佛那夜的惊雷,炸响在辞年的耳边。
第二十一章 归心切莫问长安远
竹浮雪没待多久,家里的鸽子就飞来了。
那鸽子其实也是贺栖洲的,只是长久在村长家里徘徊,吃惯了好吃的,这会竟忘了主人是谁,三天两头就往村里飞,一见竹浮雪就亲得不行。贺栖洲无奈地扫了它一眼,也由得它去了。
鸽子盘旋一阵,腿上的小纸条掉了下来,正巧落在竹浮雪肩头。展信一看,原来是村长一个人忙不过来,才派了鸽子来,呼唤着女儿回去帮忙了。竹浮雪笑笑,收起字条,向贺栖洲道谢:“谢谢道长养的好鸽子,传信确实方便许多。”
贺栖洲笑道:“不必客气,也是朋友养的,借我一用而已。”
竹浮雪看了看落在竹篮把手上的雪白鸟儿,发现那鸟儿也在看着她,绿豆大的圆眼睛转了好几圈,一副机敏的模样。三人道别几句,竹浮雪便带着竹篮离开了。书室许久未整理,要折腾起来倒也费劲。他们原想去帮忙,但被竹浮雪推辞了几句,便也不再执着。
毕竟书室是竹溪村的,他们怎么说都还是外人。
竹浮雪走远了,辞年突然转身,盯着贺栖洲的眼睛,半晌没说话。后者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悠悠道:“难道不想跟我去长安?”
辞年被看了个穿,一时哽住,顿时失去了主动权。他支吾道:“你没问我……”
贺栖洲道:“长安更适合你。”
辞年说:“我没去过长安,哪知道长安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适不适合我呢……你这么跟她说了,那我是走也要走,不走也要走了……”
贺栖洲不言,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你不想跟我走么?”
山间起风了。
竹喧细密,恰到好处地遮挡了辞年的心跳声。他也不知道这颗心为什么会跳,只觉得这问题似是在征求意见,可那轻软到近乎妥协的语气,更像是在恳求他的同意。他当然知道长安在哪,巴蜀西北方向,翻越重山,展目一望,就能看见那金碧辉煌、墙红瓦翠的古都。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初见贺栖洲时,这人说过的话。
他说他来自千里之外的长安。
“那便……算我唐突了吧。”辞年的思绪被贺栖洲的话打断了,这话里没有了刚才的坦荡,更添了几分黯然。
少年抬头,正对上贺栖洲的笑脸,只是那笑不对劲,就像喝多了午间沏的茶水,清苦清苦的,让人舌尖都发涩。贺栖洲看向他,柔和道:“也是,突然就让你跟我走,确实强人所难,你若是觉得这蜀中更好,不愿意……”
“我没说不愿意!”辞年慌忙打断,话音还没落,就看着眼前人的笑变了样,哪滴苦涩的茶水缓缓坠下,猛地扎入了一罐糖浆中。
腻了,太腻了。
辞年心道不好,这人怕不是故意用话激自己,可话已出口,就没那么好收回了,他使劲挠了两下头顶,道:“我也没说愿意!”
贺栖洲咳了一声,将已经快膨胀出来的笑意使劲憋回皮囊下:“那到底是愿还是不愿?”
辞年支吾两声,突然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可这壮行似的举动也没能让他撬开自己的嘴,心里火烧,小狐狸一跺脚,大骂了一句:“我先打死后山那个鬼东西再说!我这就去打死他!”
贺栖洲不紧不慢:“打死了,跟我走?”
辞年又被噎了一记,半晌说不出话来。贺栖洲却一副了然的模样,缓缓点点头:“那就说定了。”这话说完,也没给辞年回过味的空档,他收起桌上的茶盘,悠悠念叨着“起风咯”,踏步便往屋里走。
竹叶翩然落下,正贴在辞年耷拉的尖耳朵上,他抓下那片叶子,这才终于醒悟过来,骂骂咧咧追上去:“你给我出来!你少戏弄我!你出来!”
盛夏将过,暑气消退,院里一阵阵风起。屋里传来阵阵喧闹的人声,在静谧的竹林里越传越远,最终被这夏风揪住,带往山涧,碎作奔流的溪水。
几天后,竹浮雪派鸽子寄来纸条。这鸽子又圆了一圈,看来在竹村长家,日子确实过得红火。书室已经打理好,竹浮雪还细心的将村志全都整理装订了一遍,那边刚完工,这边就迫不及待把鸽子放了出来,邀请他们一起去看看。
竹溪村上下,除了村长,最关心这小村命运的也就是竹浮雪了。
鸽子飞了一路,他们跟了一路。
竹溪村的书室并不远,就在竹村长屋旁几步的地方。进了屋,一眼便望见了一排排陈旧的柜虽然斑驳,却没有了灰尘,显然已经被竹家父女打扫了一遍。
他们一进屋,迎头便撞上了抱着书的竹浮雪,姑娘虽然纤瘦,却一点也不羸弱,手上捧着好几本砖头厚的书,还能小跑着往门外赶。贺栖洲差点撞着她,赶忙替她接过了手里沉甸甸的书,室内并不宽敞,因为白日里没掌灯的缘故,还有些昏暗。
“到我家里去吧,就在旁边,家里宽敞。”竹浮雪建议道,“今天我爹到山下买东西,一会才回来。”
四四方方的桌子搬到了门口,屋外光线明亮。泛黄的书本摞成一堆,看得辞年眼睛发直。这竹溪村的历史,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久远。他看了看贺栖洲,又瞅了瞅竹浮雪,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异样,似乎都没有被这厚重的书吓退。
辞年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我可不可以说自己不识字……”
贺栖洲微微一哂,道:“你要是看不下去,可以在旁边休息,我来看就好。”
辞年一听这话,原本那点退却的意头立刻被压了下去。他抓了眼前最厚的一本,利落地翻开一页,眼睛却溜圆地瞪着贺栖洲,脸上满是不服输的神情。贺栖洲也不多言,只笑着看他。
两人对视许久,那道士才终于温声提醒道:“书拿倒了。”
辞年赶忙收回视线,才发现自己捧在手里那密密麻麻的字全调了个儿。他脸上飞快红了一阵,赶忙把书转过来,埋头翻书,黄脆的村志在他手里哗哗作响。
没翻几页,那人又提醒道:“轻点,都是古书,翻坏了,小心竹村长罚你抄了赔。”
“他敢……”辞年这吵架的调子刚起来,就被竹浮雪一声笑打断,他突然想到这村长可是竹姑娘的父亲,而这姑娘昨天还请他吃了椒麻鸡,一想到这,辞年的气焰都弱了,“敢”字的调子拖了好长,最终化成一句“敢——罚我,我也只能老实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