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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伦利加城记 (森破)


  晚餐的某个瞬间,男人突然蜷起身体,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他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眼眶盛满泪水,嘴巴开合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但紧接着,男人的双眼突然涨得通红,面色可怖,不属于人类的利齿和利爪飞速生长,扭曲的肌肉绷坏了破旧的衣裳。“他”变成了“它”。
  曾经温柔的父亲、丈夫和儿子野兽般撕开自己母亲的躯体,啃下妻子的皮肉,在“进食”完毕后夺门而出。女孩抱着弟弟缩在床角,用破旧的被褥盖住自己颤抖的幼弱身躯。直到惨叫声停息,她才战战兢兢地探出头,看清眼前的惨状。听说她长大后成为了一名城市守卫,希望改变了的生活能给她的内心带来安宁。
  ——银湾塔杂记·“无光者”的传闻
  艾德里安闭着眼,站在曾经发生血案的地方,调动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搜索任何可能有用的线索。路易斯的手还按在他肩上,没多用力,但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以及这个男人的体温。
  有点烫——艾德里安想着,险些涨红了脸。因为双眼紧闭,这种感觉比起平常更加鲜明。
  和阳光、炉火、滚油、刚烤完的土豆不同,这种温度是含蓄沉稳的。不像荆棘一样带着刺,而是被时间打磨过的热烈,令人下意识地想要亲近。
  不行,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为了摆脱多余的想法,艾德里安再一次调整了呼吸。
  来自东面的海风吹过旧教堂陡峭的尖顶,周围的草木窸窣作响;远处是不息的海潮声与鸟鸣,夹杂晒盐工人休憩时的闲聊。而在更远的地方,玛伦利加的城墙之内,市民们的生活仍在继续,他们或许会在酒馆里提起渔村的这桩惨案。
  由于几具尸体曾在这里躺了一夜,又被残留的鲜血浸了几天,除了海风送来的咸涩,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淡淡的腥臭。那是死亡的味道。
  艾德里安必须不断给自己的感官做减法:删去每日重复的自然杂音,扣除生者制造的遥远的喧哗,再慢慢分析留存下来的“异常”。专注的状态下,路易斯搁在他肩上的手与传过来的温度似乎变得很遥远。
  血腥味。其中还留着一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另类的味道。那是什么?
  风声。习惯了之后,它就和绝对的安静没什么两样(在这里长期居住的人迟早会适应这一点);但在某些时候,最轻微的风声也会唤起人们心中原始的恐惧。去掉风声之后——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有时间停滞一般的沉寂。
  脚底松软的土层。前几天这里下过雨,无光者应该留下了足迹,能不能从混乱的脚印群中识别出来则是另一个问题。
  惨案当夜,这里究竟是一幅怎样的景象?
  现场已经被简单清理过,艾德里安只能靠想象与合理推断勾勒当时的情景。被害的三个人死在同一夜、同一个地方,但未必是被同时杀死的。无光者一般不会把食物带回巢穴,而是就地解决。遇害的三人应该是正好先后出现在了附近。
  不过,揣摩无光者“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选择他们下手”没有意义——它们没有思维,也就不会有动机和计划。这就像对无光者一板一眼地宣读逮捕令和法条,再套上刑具、将它们送上绞刑架一样滑稽。
  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找到这只无光者的巢穴,杀死它,然后把尸体交给那个恶趣味的贵族收藏家。
  艾德里安睁开眼,花了几秒钟适应感官重启后一股脑涌进的光亮、色彩与声音。路易斯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手,此刻正站在侧面观察他的表情。
  透过守卫制式头盔上狭长的观察口,辛西娅好奇地看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轻声问:“怎么了?”
  “我闻到了一点……本来‘不属于这里’的气味。虽然现在已经很微弱了。”艾德里安努力寻找合适的形容,想给那快被海风完全吹散的气味下定义。
  他将视线投向辛西娅拿在手里的布片,礼貌地问:“请问我能看一下那件东西吗?”
  辛西娅把小小的证物递给艾德里安。路易斯勾起一边嘴角,调侃道:“艾德里安,你能闻着味找到凶手现在的位置吗?”
  艾德里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大师,请不要把人当猎犬用。”
  辛西娅扭过头,庆幸头盔挡住了自己的表情。
  没理会路易斯随心所欲的调侃,艾德里安拎着那枚肮脏得看不清原始颜色的布片,又嗅了一遍。这一回,扣除血腥味后剩下的东西更加鲜明,艾德里安很快确定了气味的类型。
  “这是……焦炭。还有一点受潮火|药的味道。”他给出结论。语气不算很笃定,但给自己留出余地是艾德里安的习惯。
  经验丰富的路易斯将这个结论推得更远:“应该来自某个废弃矿坑。那里没有人,没有光线,矿道里还有蛇鼠作伴,简直是上天赐给无光者的美好家园。”
  路易斯对玛伦利加周边的情况了如指掌,也知道不少辛西娅这种正牌守卫未必听说过的城市的“秘密”。他环顾四周,将视线锁定在辛西娅找到衣物残片的灌木丛的方向。
  如果没记错,距离渔村三里左右的山坳里,有一处荒废了近四十年的铁矿,应该是离这儿最近的嫌疑地点。矿坑下方连着流向大海的地下河,路易斯还听说过不少以它为舞台演绎出的精怪故事,幼时的他一度对此深信不疑。
  没有过多的踌躇,路易斯决定马上出发。就算他们要找的凶手不在那儿,至少可以排除一个错误选项。
  辛西娅没有异议:“我今天不需要执勤,来这里纯粹是个人行为。”
  凡事力求稳妥的艾德里安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我们不需要做些准备吗?就这么直接过去?”
  “准备什么,难道要去神殿请一队教警帮忙吗?还是端着神像让无光者做临刑忏悔?”路易斯笑着反问。“思考本身就是一种准备。你看,我们身上都带着武器,也知道可能会面对什么,这就够了。而且现在是对付无光者最理想的时段——虽然矿坑里不见天日,但它们对时间和光照的感知并没有完全改变,白天的攻击性和危险性会比夜晚低不少,至少我们生存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对不起,大师。”艾德里安下意识地向路易斯道歉,哪怕对方说的话要过分多了。他抿着唇,握紧了挂在腰带上的剑鞘——这把短剑还是前一天晚上路易斯送给他的。
  “你不用什么事都道歉,搞得像是我在欺负你一样。”路易斯别过身去,趟开灌木丛边缘被荒草覆盖的小道,带头往矿坑的方向走。“明明长得有点像,其他地方却和萨缪尔完全不同啊。虽然都是好的方面。”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已经提到过多少次叔父的名字了?
  艾德里安忍不住又一次这么想。
  现在看来,路易斯大概和萨缪尔有过长期合作,并因此先入为主地以为每一个托雷索族人都有着萨缪尔那样的个性和资质。换句话说,路易斯正在用萨缪尔的标准要求艾德里安,或尝试在艾德里安身上寻找萨缪尔的影子。
  心思细腻但不愿表达的艾德里安突然感到忧虑:自己会让路易斯失望吗?
  自己会因为“和萨缪尔不同”甚至“根本比不上萨缪尔”而让路易斯失望吗?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和路易斯并非真正的师徒和上下级关系,也没有回应对方期望的道德义务,但这种莫名的不安依旧困扰着他。也许是因为自卑,也许是因为太过在意别人的想法。艾德里安从未如此对托雷索血统中性格敏感、易于偏激的特质感到不满。
  不过,搁置多余的情绪其实不难:只要意识到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责任感就会暂时取代其他情绪化的想法,让艾德里安充分冷静下来。
  站在废弃矿坑的入口处,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提前进入了警戒状态。
  明明头顶阳光正盛,眼前黑黢黢的洞口却显得格外阴森,似有冷风正往外吹。五感灵敏的艾德里安知道,这不是心理作用——里面的矿道纵横交错,空气的流动也更加复杂,要找到无光者确实有一点难度。不过,他应该能够胜任这项工作。
  辛西娅握着剑柄,低声问艾德里安:“你能感觉到它在里面吗?”
  艾德里安缓步靠近入口,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屏气凝神地感知每一股迎面吹来的风。
  他嗅到了来自矿道深处的同样的味道——焦炭、火|药,以及发酵了几天的血腥味。
  “是一样的气味,而且更浓。”艾德里安小声说。“它就在里面。”
  矿洞外散落着一些木柴。路易斯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瓶燃料和打火石,制作了两个火把,分别递给辛西娅和艾德里安。他示意艾德里安紧跟在自己身后。“你的视力很好,如果抢先发现了那个东西,不要贸然行动,交给我来处理。”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
  路易斯又看着辛西娅:“你走在我们后面,堵住无光者往外逃的路。我相信守卫铠甲和佩剑的质量。”
  辛西娅的回应十分干脆利落:“放心,我不会拖你们的后腿。”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拔出长剑,锁子甲手套摩擦剑柄,发出细碎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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