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娅离开后,废弃矿坑里只剩下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二人——当然,地上还横着一个已经死去的无光者。
他们一起等待着夜幕降临。
路易斯将双剑从无光者的尸体上拔|出来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艾德里安才说了句话:“请把剑给我一下,大师。”声音很轻,语调下沉,好像还在跟自己过不去。
路易斯眯着眼,观察艾德里安微妙的表情,如他所愿把剑递了过去。艾德里安从系在腰带上的皮革腰包里掏出手帕,仔细擦掉剑上的血,又一言不发地将剑还给路易斯。
沾了黑血的手帕已经没法再用,艾德里安便将它搁到火把上,看它在跳动的火焰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年长一些的男人马上意识到,艾德里安是在为之前的贸然行动道歉。大概是不知道如何用语言作合体的表达,或是不愿意说出声,所以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路易斯差点笑出了声:“你这人真的有趣。”
收敛起笑容,他还是不咸不淡地训了两句:“你最好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对每个突发情况作准确判断,学会服从我的指示。刚才要是出了事,我没法跟你们家的人交代。”
“……对不起。”
路易斯摆摆手:“我说过你不用总是道歉,这会让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话。”他审视着艾德里安不自在的神情,决定自己打开那扇虚掩的门。“你好像一直有问题想问我。”
艾德里安游走的眼神终于找到了定点。他低下头,看着无光者圆睁的双眼——那双血红的眼睛不像方才那样泛着光,剩下的只是黯淡与空洞——思虑许久,才犹疑着提出问题:“人和无光者,哪一种您杀的更多?”
“这问题太尖锐了。”
艾德里安将下意识的道歉咽了回去。
路易斯抬起头,看着矿道顶陈旧的裂纹:“为了厘清无光者和人的伦理关系,以前的学者提出了‘二段死亡论’。按照这种说法,人在转变为无光者的瞬间就已经死了,这是作为人类的死亡;而在那之后,剩下的只有和野兽无异的、游离于生死之间的躯壳,第二次死亡才是它们应有的结局。换言之,我们要杀的是‘已死之人’。”
“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艾德里安说。
“好吧……因为总督府的委托,我杀过一些人,多数是逃犯;但消灭的无光者更多。这样的回答有让你好受一些吗?”路易斯有些无奈。“话说回来,刚才你没有听我的话,是不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不亚于萨缪尔?”
这一问正中艾德里安的要害。他惊愕地看着路易斯,愣了一会儿才承认:“是的。”
艾德里安感觉到自己的脸在烧。幸好身边的火光影响了视野中本来的颜色,不然对方一定会发现他脸色涨红。
“唉……”路易斯叹了口气,他靠着墙,双臂环抱,和第一次见面时的姿势一样。“萨缪尔是萨缪尔,你是你,我没打算拿你们两个作比较。”
“我们能别谈这件事吗?”艾德里安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拜托您。”
路易斯无奈地举起手:“我知道了。不过你的确有两把刷子,起点比大多数新手赏金猎人都要高,只是忘了无光者不是人类,不会因这点伤撒手。下次,你大概会做得更好吧。”
——他在夸赞我吗?
艾德里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城之后,你跟我去见委托人,让他把尾款给结了。咱们尽快把这坨烂肉转手。”路易斯拍去手套和衣袖上的灰尘,小声抱怨了几句,继续漫长的等待。
听到路易斯这句话,艾德里安才确信对方初步认可了自己。但同时,他也产生了新的担忧:自己是不是太过看重路易斯的评价了?
当晚,贵族区的某座豪宅深处,艾德里安跟着路易斯与委托人见了面。为避免托雷索家族的身份带来麻烦,艾德里安藏起蛇形吊坠,用兜帽挡住了大半张脸,路易斯也没有介绍他是谁。
收藏家用手帕捂着口鼻,指挥仆从打开密封的木箱,检验里边无光者的尸体。他两眼放光,内心的狂热被这件可怕的死物点燃。
“嗯,虽然有一点小小的瑕疵——我是指刀口——但只要稍微处理,应该看不出来。”收藏家拿捏着语调,眼神探向影子般静立不语的艾德里安,又很快飘回路易斯身上。他拿起桌上沉甸甸的丝绸钱袋,将报酬抛到赏金猎人的手中。“你值得这个价格。”
路易斯拉开钱袋,象征性地清点后就收入怀中。
“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可以离开了。说不定我们还会有更棒的交易。”
“那都是以后的事,收藏家先生。”
路易斯不想在这里多待。离开前,他突然说道:“这个无光者一共杀了三个人。一个渔民,一个织网女工,一个老牧师。他们就死在渔村的旧教堂边上。”
收藏家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哦。怎么了?”
艾德里安一声不吭,默默攥紧了拳头。
路易斯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不,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Silver for Monsters.../...Steel for Humans -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九章 蜜酒与烤肉
在银湾塔供职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年轻到不愿意去海港区的无名酒馆消磨时间,认为那会降低自己的所谓格调。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种多么庸俗的念头。无论是喧嚷的码头、繁华的市场,城外农庄边缘的小旅舍,还是令人又爱又恨的贵族区,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年纪愈长,我反倒更加喜欢海港区和市场的感觉。半壶温热的银湾蜜酒只是陪衬,更精彩的是同一个情景里的其他人。走进那片温暖的喧哗,你可以听到许多比金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喜悦,他们的欲望,他们的生命。我的食粮。
——银湾塔杂记·海港区平民的饮食与消遣
离开收藏家的豪宅,路易斯说要请艾德里安到酒馆放松放松,顺带总结当天的所见所感。
艾德里安抬起头,看着玛伦利加城上方高悬的明月,在直接回飞狮公馆和再陪路易斯待一会之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海港区那家“三桅船”太远,而市场就挨着贵族区的边缘,且路易斯自称“和那几家老板都很熟”、“能捞个实惠的价格”。艾德里安没什么话语权,也就半推半就跟着去了。
虽然没有贵族区那般奢华得夸张,他们所在的这家酒馆还是要比海港区的精致一些。桌椅和木窗的边框上都布着简洁灵动的线条,金属酒具擦得锃亮,下酒的果脯和冒着热气的烤肉摊在朴素的单色瓷盘中央。
柜台靠着墙的位置上摆着象征财富的“经商之神”小铜像——那是一位蒙着头纱的女神,轻提裙摆的右手自然垂下,左手托着天平,压下的一边盛着几枚钱币,翘起的一边是两只振翅的海鸟。金钱与海,像简意赅。
观察完周围的环境,艾德里安看着墙上的挂画,心想在酒馆的氛围当中,它未免显得格格不入:“‘圣徒罗兰德采撷石心玫瑰’?为什么酒馆里会挂这种宗教意味的画作。”
在坐得规规矩矩的艾德里安对面,路易斯翘着腿,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一只手轻晃酒杯。杯中的蜜酒好几次险些被晃出了边缘,又堪堪落了回去。听到艾德里安的问题,路易斯跟着看向那幅有些年头的挂画。
平心而论,这幅画的价格不会太高,只是某个不知名画匠对几幅名作的临摹与结合。不过该有的要素都有了,甚至流于冗杂:身为教团先驱的圣徒罗兰德,披着战甲的坐骑,模糊的远山、落日、河流与近处的清泉,泉眼处生长的玫瑰丛,还有站在泉眼另一端,正为罗兰德举起火把的神秘女子。
据说,这位女子还是托雷索家族的某位女性先祖。艾德里安记得飞狮公馆里也有一副类似的画,只是作者水平更高,画面布局也要精致许多。
“仔细一算,圣徒罗兰德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人物了,他去世前正好见证了一次灾变的结束。那时的玛伦利加恐怕连座瓦房都没有。”
路易斯松开衣领,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你问这幅画?老板也未必知道,他恐怕只是觉得‘挂起来显得有档次’、一些顾客会喜欢吧——除了教团,这里的人一向不太讲究艺术作品的政治或宗教意义,只会依照自己的想法和潜在收益作出判断。所以,你也无需进行过多的联想,他们想这么做,仅此而已。别搞得人家只停留在第一层,你却跑到第五层去了。”
艾德里安默默点头。他拿起用铁签串好的烤肉,等表面的蜜汁滴得差不多了才吃——因为玛伦利加当地人大多嗜甜,这里的不少食物都喜欢加蜂蜜(艾德里安因此明白了为什么城外的农庄有大片的蜂箱),就连贵族区街道上的空气都是甜腻的。
虽说托雷索家族和教团一样,自打玛伦利加建城初期就在这里扎了根,但除了在此经营产业的少数人,大部分族人一直居住在遥远的鹤山庄园。受老家风味的影响,艾德里安更喜欢带点辣的食物,但现在只能入乡随俗,像长居于此的萨缪尔、索菲娅那样完全融入蜜糖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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