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总结了一句:“你给人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了。”
艾德里安一时语塞。
虽然不擅说谎,但他还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和路易斯的关系。
不过,根据索菲娅现在的表情,艾德里安推断,她大概已经看穿了自己——无论是眼下紧张感的来源,还是过去这半天当中“到底做了什么”。
就算她猜中了所有细节,艾德里安也不会感到意外——这个女人本就不简单。索菲娅敏锐得像是会读心术,在她的面前,仿佛谁的秘密都无处遁形。
幸运的是,索菲娅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两句:“艾德里安,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不会阻止你,相信哥哥也不会阻止你。但在关键时刻,不要忘了你是托雷索家族的人,不要忘记自己的立场。”
在谈及这个话题时,她的神情格外认真。
艾德里安也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我会谨记在心。”
索菲娅很快恢复了先前怡然自得的神情:“既然工坊已经被摆平,我们终于可以放心善后了。晚些时候,我还得去趟监狱,那些被关押的姑娘正在等待最终判决。她们多半会被发配到城外的农场,干个十几二十年的活吧,有生之年能不能回来也说不准。”
和将被处死的旅舍老板相比,她们面临的处罚已经算轻了。有的姑娘本就是农户出身,对农活和手工还算有几分亲切,不过是在禁足中回归过去的清贫生活;但对于习惯了出卖身体、从未靠其他技能谋生的姑娘来说,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也不知道哥哥那边怎么样了,”索菲娅又轻叹一声。“希望他和索伦审判官一切顺利。”
说到这,艾德里安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神殿撞见的一幕。
——别告诉索菲娅,不然她会直接把神殿拆了。
衣冠不整的萨缪尔站在海格的办公室里,一脸镇定地说出过这样的话。
艾德里安忍不住暗想:她真的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吗?如果知道了,难道她真的会去神殿大闹一番,直接和审判官干一架?如果真打起来,叔父肯定是会帮妹妹的,那么谁会赢?
一联想到这样的画面,艾德里安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只得祈祷索菲娅离真相越远越好。
而在玛伦利加的另一边,海港区的“三桅船”酒馆一如既往的热闹,前一天夜里旧造船厂的火灾成了人们闲聊的新话题。
“那里是黑牙帮的地盘吧?”
“是啊,不过他们怎么只顾着打架,也没去救火?”
“快别提了,听说黑牙帮那几条巷里前几天刚死了个低调的有钱人,就死在他家里。”
“有钱人?别是说笑的吧,这里还能住有钱人,口味可真够差的。”
“我们哪能摸透那些有钱人的心思啊。”
“不过这两天确实有些邪门,今天大清早的时候,还有人在墓园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只不过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流浪汉摸走了。别说钱袋,他们连沾血的衣服都没放过。”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那些可怜的家伙得怎么过冬呢。”
伙计和顾客们聊得热火朝天。从雪地踏进酒馆,热烘烘的酒气迎面而来,总给人一种粗粝的亲切感。
路易斯坐在酒馆角落,照例点了一壶银湾蜜酒,就着一小盘肉干,一个人喝得起劲。
这里不同于市场的酒馆,斑驳的墙上没有那副《圣徒罗兰德采撷石心玫瑰》。“经商之神”的小木像倒是安静地站在柜台的角落,独眼老板总是用布把它擦得锃亮。
一个熟悉的身影挤过挡道的长椅,自顾自在路易斯身边坐下,还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易斯!快请我喝两杯。”
路易斯看着来人,无奈地笑了笑:“谢默斯,你又来蹭酒了。”
谢默斯咧嘴一笑:“怎么能叫‘蹭’呢,是你‘请’我喝。”
两杯蜜酒下肚,谢默斯餍足地把大半后背倚到墙上,眯起眼睛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路易斯,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是遇到好事了吧。”
“好事?什么好事?”
“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谢默斯大笑。“我是说你啊,很久没见你这么开心了,就算脸上不笑,眼睛里都有种难得的神采。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听过那首‘水手和姑娘’的歌谣吧,如果水手和他钟爱的姑娘终成眷属,大概就是你现在的表情。”
——那可是一首悲伤的歌谣,歌里的人到最后也没能在一起。
路易斯腹诽着,心想谢默斯的修辞水平真是日益精进了,一般人恐怕忍不了这个。
他耸耸肩,压下嘴角浮起的笑意:“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很高兴,但理由不能告诉你。”
谢默斯不满地撇了撇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都帮了你好多次忙,你居然连自己的幸福都不愿意分享!”
路易斯笑着拍了拍谢默斯的肩膀:“你当然是我重要的老朋友了。不过这件事要是说出来,有人会不高兴的,我也不想给你这位大作家无偿奉送什么上不了台面的灵感。”
谢默斯一拍桌子,眼里放光:“好嘛,果然是有了艳遇,而且是让你真正动心的艳遇。”
“……你在银湾塔做学问的时候也这么轻佻吗?”
“学者和学者助手就不能读点热辣庸俗的东西了吗?我告诉你,银湾塔除了正经学问,也有不少淫词艳曲。不只会看,我们还会写呢。”谢默斯扬起下巴,似乎真的为此感到骄傲。
路易斯花了不少时间,终于从漫无目的的插科打诨中脱身。
直到谢默斯喝得醉醺醺的,连舌头都打不直,趴在桌子上唱着跑调的童谣,引来其他醉汉善意的哄笑,“协会编外”的赏金猎人才站起身,面不改色地离开酒馆。
摸了摸钱袋现在的分量,路易斯暗自叹了口气——他倒是不缺钱,也不心疼这种可以随时赚回来的身外之物,但被谢默斯喝掉这么多,路易斯总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冬季的玛伦利加很早就暮色四沉。
路易斯习惯性地踱到城市另一边的墓园。就像神殿里教士们的早课晚祷一样,他每日都去探望逝去多年的母亲,哪怕只是停留很短的时间。
反杀那名赏金猎人后,他没忘记把凶器——艾德里安的匕首带走。不然,匕首上的托雷索族徽将直接把箭头指向飞狮公馆。
被流浪汉搜刮一空的尸体已经被城市守卫带走,安放在停尸房里。路易斯猜测,协会应该已经认领了死者的身份,但即便猜到了凶手是谁,鉴于路易斯手中握有的把柄,加以“正当防卫”的说辞,楚德等人恐怕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事发时周围无人目击,对守卫来说,这就是一桩没有头绪的悬案,侦破的概率很小,大概只能不了了之。
墓园离兵营不远,路易斯因此看到了轮值后返回营地的守卫。其中一人远远地向他点头致意,头盔挡住了面容。路易斯认为那应该是辛西娅。
地面上还留有血迹,只是已经渗进深色的土壤。祷告天使像的翅膀边缘也被箭矢刮出一道浅浅的划痕,一般人恐怕很难发现。
再走几步,就到了安妮丝·科马克的墓前。路易斯低下头,发现那里多了一样东西,映在白雪和石碑间十分显眼。
那是一束新鲜的鹤望兰。色彩艳丽的花瓣笔挺地竖起,颀长的花梗上系着素雅的白色丝带,丝带上布有细密的流纹。在这个冰雪封冻的季节,恐怕整个半岛的野地上都很难找到一枝盛放的花朵,只有精心经营的暖房才能供养这些从海外引入的名贵植株。
路易斯的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了艾德里安的身影。
“……应该是那孩子带来的吧。”
索菲娅有侍弄花草的喜好,飞狮公馆也建有供它们过冬的暖房,说不定艾德里安还会在闲暇时帮着浇浇水、剪剪枝。
路易斯想象着这个画面,嘴角不由得扬起了一丝微笑。
共同度过的这一个长夜里,路易斯告诉了艾德里安许多事情,相当一部分是他从未想过与人分享的秘密。关于他自己,关于母亲和生父,还有六年前一度引起轩然大波的奴隶船事件。
面对这些一股脑涌向自己的秘密,艾德里安或许有过彷徨和动摇。但他还是对路易斯说:您的信念一直都没有改变。
——这太好了。
艾德里安的神情是如此真挚,以至于路易斯几乎要为曾经的放纵不羁感到愧疚。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存在,他看到了原以为不会出现的希望。
等春天来临,玛伦利加或许也会焕然一新吧。
抱着难得乐观的想法,路易斯伸出手,再次替母亲拂去墓碑上的雪花。
大陆西南端的海面上,女武神号正驶向长途航行当中的“休息站”——一座和玛伦利加类似的海港城市。
那将是女武神号直奔洛格玛地区前,最后一个临时停靠的地方。
天气晴朗、风向正好,平静的海面帆影稀疏,视野尽头已经出现了陆地的边缘。碧波抱着船体轻轻摇荡,就像困倦的母亲有气无力地晃动摇篮,催促聒噪的幼儿尽早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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