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不拘小节的赏金猎人(哪怕身为协会的会长),和贵族家的小姐私通、导致对方沦为平民,也会被视作一桩伤风败俗的丑闻,还会得罪分外重视等级秩序的贵族们,严重影响协会在玛伦利加的声誉。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使得老会长一直没敢承认路易斯是自己的儿子。
很难想象路易斯得知真相时会有怎样的感受。老会长临终时,选择把协会托付给了路易斯,同时也将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交给了他。
直到那时,路易斯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留着谁和谁的血。
路易斯自嘲地边摇头边笑:“可悲的是,我简直像极了这位‘父亲’——毕竟是老会长把我培养成了赏金猎人,教会我怎么在玛伦利加生存,告诉我应该引领协会往何处去。他对我的母亲一直很愧疚,但她已经死了,这种懦弱的愧疚又有什么用呢。”
看来,即便了解了自己的身世,路易斯依旧没把那位老会长视作自己的父亲,而是抱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那也许是怨怼,也许是遗憾。
“回想起来,我已经走过的人生轨迹也十分讽刺。本能地想要继承老会长的遗志,却又想要摆脱他的影子。我害怕母亲的悲剧再次发生,害怕自己重蹈覆辙、犯下和‘父亲’一样的罪行。结果你也知道了,我没能守住协会;再后来,你出现了。”
一开始还是因为萨缪尔的谋划,但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计划之外。
摇曳的烛光磨去了几个小时前满到溢出的杀气。此刻,艾德里安年轻的面庞显得分外柔和,令路易斯感到一阵恍惚:“萨缪尔说的没错,其实,我对你……”
艾德里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路易斯苦笑着隐去了后半句话:“和你走得越近,越是放任这种感情的滋长,我就愈加害怕旧日重现——为了‘大局’和‘伦理’,我的生父抛弃了我的母亲,而我不希望自己在三十六年后被迫犯下同样的错误。所以——”
话只说到一半,艾德里安突然靠了上来,紧紧抱住了路易斯。
“那不一样!”他急促地说。“我不会被逐出托雷索家族,也不会选择妥协。比起外人的厌弃和质疑,我更害怕您会突然消失。但我知道……我相信您不会这么做。”
——他们不会走向和上一代雷同的结局。
只要路易斯能活着,托雷索家族能屹立不倒,艾德里安觉得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
在明确这一点之后,艾德里安终于能够勇敢地踏出下一步。他捧起路易斯的脸,闭上双眼,主动亲吻了路易斯。
烛火仍在颤动,时间却仿佛静止。
“……这就是你的回答?”路易斯收紧自己的手臂,在艾德里安耳边低声问道。
艾德里安将脸埋进路易斯的左肩,轻轻点头。
“不会后悔吗?”
“不会。”艾德里安回答。
路易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不是因为无奈和感伤,而是一种近乎自我救赎的宽慰。
这也许又是一个错误,但无论未来如何,路易斯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走向他未曾设想、也不敢设想的道路。
就着拥抱的姿势,路易斯将艾德里安拽到了床上。床铺和被褥并不柔软,边缘布着毛茬。肩上的伤还在作痛,不过和情动的瞬间相比,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
年轻的身体温暖柔韧,像一片刚被发现、尚未开垦的秘境。路易斯则是走向秘境的探险家,又像一位耐心的导师,教会艾德里安什么叫合理的放纵,如何求取身体的欢愉。
“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路易斯在艾德里安的耳边煽情地低语。
艾德里安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滩蜡,脑海一片混沌,别说领会路易斯的意思了,就连回话都需要反应半天:“什、什么?”
“像是刚被石匠运进工坊的原石。”
“……居然不是人吗?”艾德里安半睁开眼,碧绿的眸子中荡漾着粼粼水光。
路易斯捋了捋艾德里安潮湿的黑发,笑道:“我是说你太过生涩,像原石一样,还需要精心雕琢。‘训练’,可以这么说吧。”
艾德里安涨红了脸,小声反驳:“我不需要这种用不到的技能……”
“用不到?话可不能说得太绝对。”
路易斯肩上的绷带沾了汗,又被艾德里安无意识扯松了半圈。反正,重新包扎也得再等一会儿,也许是天亮前——路易斯是“活在当下”一派的。
冬日清晨的鸟鸣很稀疏,天亮得也晚。
艾德里安睁开眼时,路易斯已经打开了木窗。冰凉的风从窗缝中灌进来,但还是敌不过续了木柴的火盆。
赏金猎人肩上的绷带重新换过一次,
“六年前的事,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了。”路易斯在艾德里安身边坐下,身体靠得很近。“一直留着悬念、说些哑谜似的话,对你也是个折磨。”
艾德里安靠着床头坐好——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路易斯家过夜,各种意义上都是。
“玛伦利加容不下奴隶主,也容不下奴隶商人,但这种生意的利润高得让人甘愿冒险。六年前,一艘奴隶船在银湾附近发生了故障。他们伪装成普通货船,临时停靠在玛伦利加的港口,等船修好再把奴隶运到目的地。”
艾德里安歪了下脑袋:“所以,您发现并阻止了他们?”
“情况比这黑暗得多。”路易斯摇了摇头。“为了看守那些奴隶,船主秘密雇佣了几个赏金猎人,但还是有奴隶逃了出去。为了补上缺口,那些赏金猎人干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抓来一些没有家人的年轻贫民,将他们强行塞进奴隶船。”
当时的路易斯名为会长,却已被架空了权力。知道这艘奴隶船的存在和其他赏金猎人的劣行后,他能做的事仅剩一件,就是竭尽所能曝光这一切,哪怕被送上刑场的罪犯当中也包括自己的同行和下属。
不只是被掳的市民,船上的奴隶也得到了解放,但路易斯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与他的挚友们还是和协会中的其他赏金猎人站到了对立面。
“不过事情并没有结束。”路易斯无奈地摇头。“协会的高层也曾牵涉其中,包括楚德。我从奴隶商人那里缴获了账本和雇佣合同。但因为萨缪尔的干预,我没有把所有名字和最关键的罪证全部交给市政厅,而是留下一部分,交给信得过的朋友,当作自己保命的筹码。”
路易斯一旦死于非命,他寄存在别处的证据就会公诸于世。
“大师。”
“嗯?”
“您的信念一直都没有改变。”艾德里安笑了。“这太好了。”
听到艾德里安这么说,路易斯久违地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Sea of Eventualities - Marvin Kopp
☆、第三十六章 鹤望兰
玛伦利加的冬天虽冷,却并不总是无情的:厚实的积雪也为春天做好了铺垫。
我对农事不太熟悉,但从城外农户和城内小商人的反应看,一个“善解人意”的冬天总能给他们带来不错的回报。
对我而言,最直观的感受大概就来自每年出产的银湾蜜酒。一个优秀的品酒师(虽然这是我自封的)总能从酒中品出一整年的自然轨迹。至于难以避免的价格波动,那就是酒庄和酒馆老板等人的故事了。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你可算回来了。”
艾德里安刚回到飞狮公馆,忐忑不安地推开书房的门,就听见了索菲娅的声音。
托雷索的代理族长合上账本,双手优雅地交叠,面上是标志性的矜持微笑:“在海港区的线人都告诉我了,半夜的时候,他看见了那旧造船厂上的火光。”
“把极乐烟草卖到鹅卵石旅舍的中间人,还有生产禁药的工坊主,他们都已经死了。工坊背后的确有其他的投资人,不过……科马克大师说,短期内最好不要牵扯那些‘大人物’。”艾德里安隐去了许多细节,索菲娅也没有追问。
“嗯,你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就算是我们托雷索家族,在玛伦利加得罪太多的人也不合适。”解决了飞狮公馆的心头之患,索菲娅毫不吝惜对侄子的肯定。“你做的很不错,等哥哥从洛格玛回来,他也一定会夸赞你的。”
艾德里安暗自舒了口气——幸好她没责备自己把事情闹得太大。他一欠身,谦虚地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科马克大师也帮了我许多。”
“路易斯吗?嗯,看来我得找机会登门感谢。”索菲娅点点头。
一想到路易斯,艾德里安的心就有点虚: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异样,在回来之前,他特意跑到公共浴场泡了个澡,洗去身上可能残存的“不自然的”气味。
当然,这点操作好像还是没能瞒过索菲娅的眼睛。她露出狡黠的笑意,又问道:“话说回来,工坊是在后半夜被破坏的,现在可都快到正午了。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你这么久,还是海港区又开始搞修缮道路的市政工程,让回家的路突然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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