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支箭以狭长的角度各自散射开来,形成一个增加命中机会的射击面。可以淬毒,可以点火,可以绑上助燃的油瓶,也可以只用普通的铁箭——怎么活用弩具,借助它达成自己的目的,是每个赏金猎人的必修课。
箭矢向二人飞出的瞬间,路易斯一个转身、顺势卧倒,将艾德里安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一发箭矢命中了路易斯的右肩,带着倒刺的箭镞扎进皮肉,一时间血流如注。路易斯咬牙忍住剧痛,拖着艾德里安迅速躲到雕像后,左手探到自己背后,稍微用力,折断箭矢的木杆,下半截箭尖仍留在伤处。
中箭的路易斯喘着粗气,却还有闲心低笑两声,凑到艾德里安耳边,飞快地说了句“借你的匕首一用”,直接从艾德里安手中捞过那把又轻又薄的匕首。
那名赏金猎人的第一次刺杀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如艾德里安所愿离开。相反,他竟马上卷土重来,趁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一时没有防备,索性杀了个回马枪。
此时此刻,他对死亡的恐惧反而超越了恐惧本身。他重新填上箭,举着弩一步步逼近躲在雕像后的人,脚步虚浮,神经质的笑声带着绝望和癫狂:“你们毁了我的前程!工坊没了,会长也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哈哈哈,反正都是死,还不如——”
路易斯突然闪身离开了藏身处,直接出现在赏金猎人面前。他一抬手,将艾德里安的匕首当作飞刀扔了出去,正中那名赏金猎人的咽喉。赏金猎人倒在墓碑之间的小路上,未能发射的三枚箭矢还没上紧弦,松松垮垮地搭在弩边。
墓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后肩的伤口很疼,疼得和被上刑差不多。路易斯倒吸一口凉气,扶着冰冷的墓碑缓缓蹲下。艾德里安这才缓过神,跑到路易斯身边,忐忑不安地扶着路易斯的手臂,关切的眼神中带有无法消弭的愧疚。
艾德里安在关键时刻救了路易斯一命,路易斯则为了救艾德里安受了伤。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都需要时间捋一捋。
“艾德里安,你这是什么表情。”路易斯叹了口气。“搞得好像我要死了似的。”
艾德里安抿着唇,轻轻摇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表情。
离开墓园之前,艾德里安飞快地看了一眼路易斯之前注视的墓碑。
那上面没有墓志铭,只有一个刻得很浅的名字。月光稀薄,但借着优秀的视力,艾德里安还是能勉强看清:安妮丝·科马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Song of Silence - Marvin Kopp
☆、第三十五章 无人知晓
美德本应发自人们关于“优秀品质”的共识,成为指明方向的路标、约束越矩者的缰绳。它教会人应该怎么生活,怎么理解自己的生活。
但随着时间推移,不知不觉间,贵族阶层的美德已开始变质——它成了一种镣铐,一种枷锁,一种对人性的否定和剥夺。以“一个合格的贵族不能做什么”为教条的母本,贵族阶层的繁文缛节逐渐增加到怪诞的地步,反倒给人对人的压迫找到了理由。
“不洁者”被逐出家门,扭曲地追求神圣血脉,就连世俗化的思想也被视作一种背叛。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火盆里的木柴燃烧着,温和地推开一圈圈暖风。桌上放着一个木盆,盆里的清水已经被沾血的白布染红。木窗开了一条透气的缝,也放进一缕从屋外吹进来的风,时不时摇晃着铁烛台盛起的烛火,在墙上投下边缘模糊的影子。
这一回,是艾德里安替路易斯疗伤。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就在这个房间里,路易斯也曾为他包扎过伤口,之后还有了那个猝不及防的吻。但在那之前,他们对付的可不是人,而是无光者。艾德里安记得,那时他们之间的氛围似乎也不太融洽,但具体原因已经记不真切了。
取出箭镞就消耗了艾德里安的大部分精力。虽然路易斯不是那种怕疼的人,但艾德里安还是习惯了关注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只要有一丝不对劲,他就会马上停手,这反倒令路易斯有些苦恼。
细线穿过针孔,针穿过皮肉,再小心翼翼地拉紧那股细线——单调的动作缓慢地重复着。艾德里安手上的动作不快,但很稳,有种对“精益求精”的执着。
像是为了缓解艾德里安的紧张,路易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的手艺还不错。”
艾德里安因专注皱起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些许:“先前算是学过一点。”
在鹤山庄园接受训练时,虽然不至于像上战场那样缺胳膊少腿,但磕磕碰碰还是难免。父母早逝,又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亲属,艾德里安已经习惯了和双胞胎姐姐克洛伊相依为命,也会在彼此受伤时帮对方处理伤口。
缝合完毕、敷上药剂,艾德里安拿过绷带,准备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路易斯宽广结实的背脊上布着不少伤痕,这是在浴场就看到过的画面。但在将绷带贴着路易斯的皮肤展开,环过伤口、绕了几圈再打上结时,当手指真正碰触到那些陈旧的痕迹,艾德里安心中不由得产生某种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令他因接近秘密感到心跳加速,却又随之收获了无尽哀伤的奇异的悸动。
“刚才在墓园,我看到了那个墓碑上的名字。”艾德里安犹豫着说。绷带已经打好,他后退两步,拘谨地坐在木桌边,用搭在木盆上的毛巾擦去自己手上的血迹。“‘安妮丝·科马克’,那应该是您的家人。”
路易斯随手拿起一件陈旧的外套披上,沉默许久,才缓缓答道:“是的,埋在那座墓碑下的正是我的母亲。”
艾德里安心里一惊。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房子。
——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仔细一想,路易斯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也就是说,他们二人正坐在安妮丝留给路易斯的遗产之中,谈论着安妮丝本人,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吊诡。
子女总会继承父母身上的一点东西,特别是样貌。艾德里安不禁想,除了此刻身处的这套简陋的房子,安妮丝还给路易斯留下了什么?棕褐色的卷发,英挺的五官,高挑的身材,还是那双深邃的眼睛?
艾德里安忍不住端详路易斯的面容,猜测他与母亲安妮丝可能存在的相似之处。
而路易斯凝视着那盆火,自顾自陷入了回忆:“我的母亲本是贵族出身,年轻时偶然结识了一位英俊的赏金猎人,并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甚至偷偷怀上他的孩子。但和爱情小说不同,那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他站起身,将破损的沾血衣物单手丢进火盆,又走了几步,将微启的木窗关上。
回到床边坐下之后,路易斯接着说:“与赏金猎人私通的事情曝光后,她就被逐出了家门,当时还带着几个月的身孕。她被剥夺的不仅是财产继承权,还有原本的姓氏。”
“……您是说,‘科马克’并不是您和令堂的本姓?”
“那是我母亲的中间名。她没有告诉我自己出身于什么家族,我也没有兴趣调查——毕竟,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贵族血脉’的污点啊。”路易斯自嘲地低笑两声。“至于这间房子,是她用身上仅有的首饰当了些钱,再从一个准备搬家的小商人那里买来的。”
艾德里安怔怔地看着路易斯平淡的表情,内心一阵恍惚——路易斯从来没告诉他这些。
“大概是习惯了以前的贵族生活,被赶出家门后,母亲的身体一直很不好。也是在这么一个冬天,她染上了重病,没能挨到第二年的春天。”路易斯的语调沉了下来。“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帮忙料理丧事的是母亲曾经的仆人。”
安妮丝·科马克的一生无疑是短暂且悲哀的,她没能得到什么,就连一度拥有的身份、姓氏和财富都因为“不轨之举”被彻底夺去。她没能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而这个孩子的命运也并不顺遂。
面对路易斯坦诚的回忆,艾德里安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您的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路易斯一瞬间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表情:“我很晚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我母亲在世时从来没提过他。”
艾德里安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问错了问题,但路易斯的回应依旧很坦然。
“母亲死后,一个赏金猎人找了过来,说是母亲‘以前的朋友’。他收养了我,让我当他的学徒,并将他所知的有关赏金猎人的一切——无论是知识、技术还是规则——都教给了我,还有他引以为傲的制作武器的能力。直到他死前,我才知道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
说到这,艾德里安突然想起以前的某次对话。
路易斯说过,自己制造武器的技术是从“之前的一任会长”那里学的,他曾是老会长手底的学徒。
一切都串了起来。
“难道说……”艾德里安睁大了眼睛。
路易斯点了点头:“没错,我是赏金猎人协会‘老会长’的私生子。他快咽气了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还说,他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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