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是谁来了?”皇帝表现得召唤她前来的另有其人。他展开双臂,给予他的小妹结实的拥抱,随后亲吻她的脸颊,仿佛他们已经数月未见。“我的妹妹光彩照人,即便是大陆上最耀眼的宝石也无法媲美。”瞧瞧,进门前我说过什么?宝石,宝马,宝剑,一样也不能落下。你的主要职责是向全国宣扬你皇帝哥哥的慷慨富庶,谁让你玩忽职守,这下子要挨训了吧?
绯娜肚里翻个白眼,离开赫提斯的怀抱。皇帝在前厅设好座位,他的身后,屏风贴墙站立,卧室一览无余。配有壁炉的会客厅西北,巨大的玻璃窗与绯娜等高。丝绸般的夜幕下,火光犹如狼群闪亮的双眼,掩藏在丘陵之间。那是施工队彻夜赶工的灯火,工人们忍受蚊虫,挥汗如雨,只为修补皇帝陛下门面工程上的窟窿。难怪他一定要挑选这一间,把能眺望堡垒内贵族们燃起的辉煌火光的机会让给我,原来是为了藏拙。
绯娜暗笑,好心没有揭穿他,走向壁炉前的软凳。皇帝的侍卫长,“独狼”巴隆大人立于壁炉旁,握着块油布为皇帝陛下保养他的匕首“狮牙”。看上去,明天的宴会上,匕首表演是免不了了。不知道将是哪位好胜的倒霉骑士,要在比赛中切掉自己的手指头。
“干得漂亮,巴隆大人。”绯娜坐下,她叠起腿,懒洋洋地夸赞,“要是能将陛下的牙齿全都保养得这般锋利闪亮,那真该给您颁一枚体贴勋章了。”巴隆呵呵笑,倾斜身体倚住壁炉。“如您所言,陛下向来锐利动人。”
“当然,他的小妹也一样。”
“倘若佩戴狮子之心便更加光彩照人?”绯娜斜睨着皇帝。身着象牙色丝绸短袍的帝王乐呵呵坐下来,拖着凳子挪向绯娜,直到两人的膝盖几乎要碰在一起。“一块宝石而已,将来有的是机会,得到更大更漂亮的。”
绯娜没明白兄长的意思,顺口接道:“既然不是最好的,带起来也就没有意义了。早知如此,不如赏给泽娅,免得她总噘着个嘴,跟匹母马似的。”
皇帝抖动肩膀笑起来:“一会儿嫌弃人家骑术烂,一会儿又说人家像马。”
“那可不吗?马可不会骑自个儿。”
“照你这么说,大陆上唯一能骑她的我算作什么?雄狮倒被你说成公马?我是马,你我一母所生,你又讨得了什么好处?”
绯娜撇嘴,扣起手指,端详自己整齐圆滑的指甲。“后面可都是你自说自话的。她是小核桃的母亲,我可不愿意帝国的将来要交到一匹马手上,何况你们以光命名她——”奥罗拉,见鬼的二世。默念姐姐的名讳让绯娜一阵吃错了东西似的难受。
皇帝望着她,微笑寂寞地挂在脸上。“小妹。”他叹息,身体前倾,握住绯娜的膝盖。“老哥也是第一次做父亲,想要将做父亲的心愿传达给她。日后她到了能骑马的年纪,就该知道她的父亲有多么希望她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君主,被无数人敬仰歌颂的大英雄。没考虑到你的心情,是我的失误,但你总不能因为这件事怨恨我一辈子吧。”
“您是帝国的主人,区区第二顺位继承人,哪敢怨恨您?”绯娜酸溜溜地回答。她不敢再看兄长的脸,唯恐酸涩的鼻子将自己出卖。
皇帝收回手,再次沉重叹息。“小核桃尚未正式赐名,如果你真的——”
“你是说可以改?你听到了,皇帝刚刚说他愿意为王储改名是吗?”绯娜猛地抬起头,转向巴隆大人。巴隆握油布的大手与脸上的惬意一同僵住,视线在绯娜与他的陛下间来回移动,不知应该停留在谁的脸上。
“我说什么来着?有个小妹没什么可值得羡慕的。在我们家,最小的那个一向最受宠,我嘛,正是爹不在意娘不疼的夹心层唷。”皇帝假意哀叹,巴隆配合地微笑,顺着皇帝的意思又说了几句。什么“独狼”,改名哈巴狗比较合适。但皇帝舒展的眉头表明他心情舒畅,看在他令帝王高兴的份儿上,绯娜决定不跟他计较。
“那您是同意了?感谢诸神赐予我们英明的君主,还愣着干什么,巴隆爵士,快把酒杯拿来,让我们为陛下的美德举杯庆祝。”
“啧,机灵鬼儿,反应比兔子还快。”
“兔子?正相反,是捕猎兔子的那个,我的陛下。”
“捕猎兔子?小东西的那点儿肉,还不够给你磨牙的吧。”皇帝按住膝盖大笑,露出洁白的牙床。巴隆将打理好的匕首收好,插回鞘内递给皇帝。陛下没有接剑的意思,反而瞥了绯娜一眼。“最近被菜单跟宴会缠住,很长时间没去野外玩乐了吧?随行的外地大贵族之中,也有不少善于射猎,有能力与你较量,乐意同你分享猎物的家伙。带上我的匕首,用它割开雄鹿的喉咙。巴隆弟弟的扈从昨晚发现一头巨大的雄鹿,鹿角之大,你在蓝宫的那头也比不过,把它带回来给我。”
这是下令了。绯娜双手接过匕首,端详老哥。夏阳般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然消散,他也看着绯娜,举手轻抚髭须。
他想要摸鼻子,正拼命忍住。这可不妙,绯娜?威尔普斯,你的老哥当面说谎,他极力隐瞒的,一定不会教你喜悦。这才几天,你就忘了黄金群岛的事了吗?到如今,他仍没有向你坦诚的意思。难道要你撕心裂肺,跟他控诉自己不得不因此跟心爱的女孩分离?妈的,算了吧。
“听起来,这位‘善于射猎,乐意分享猎物’的大贵族已经有了人选。让我见识见识,究竟是哪位成名的英雄,能够得到我武技过人的哥哥的赏识。”
“哈哈,这个嘛——”老哥笑容尴尬。在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绯娜花了好大力气,才阻止自己跳起来,在她皇帝哥哥的俊脸上踩上几脚,扬长而去。
“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亲爱的老哥。他家伙究竟花了多少金币,从你那里买走我的早晨与黄昏,我的几天究竟是个什么价码,打包一周会有折扣吗?”绯娜冷笑,只觉得冰凉的左脸忍不住抽搐。皇帝皱起眉头摇脑袋,摆出极不情愿的样子。
“什么价码——小妹,我的妹妹,你是个成年人了,应该知道做君主的难处。对待远离首都的大贵族,既要展示勇武令其顺服,也要施以恩惠,让他们真心实意的追随。没人胆敢背叛威尔普斯,但那不够,我们真正要的,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拥护。”
“妙极了,最好先从床上入手。毕竟掌握了一个人的下半身,距离控制他全族也就不远了。”绯娜讥讽道。那个葛利,噢,天呐,别提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对男人产生兴趣,就算摔坏了脑子真有丁点想法,跟来桑夏的贵族男人死光了只剩下他一个,我宁愿自我满足也不愿意跟他……不,不对劲,老哥欲言又止的尴尬笑容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快
告诉我,你是开玩笑,恶作剧,想要惩罚妹妹的骄横跋扈。”她本有意挖苦,老哥却温柔叹息,笑得像个为女儿缝补嫁衣的老妈子。“冷静点,听我说,妹妹。”他讨好地倾身,握住绯娜的膝盖摇晃。“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他不过是个有些土气的寻常人。”
“寻常?太棒了。我们形迹遍布半个大陆,接见过无数臣子平民的皇帝陛下觉得镶金牙的葛利?艾切特是个寻常人!”
“看在诸神的份儿上,能不能别再挖苦他牙齿的事了。他在南疆长大,那里的贵族圈子,不在身上装饰金银甚至连宴会的请帖都收不到,他不过循规蹈矩,追随当地风俗而已。坐稳了,别发火,听我把话说完。他驯服温顺,对我们而言是好事。一个缺乏主见,追随潮流的大家族继承人,总比一个锋芒毕露,引众人追随的豪杰安稳得多。”
天呐,我愚蠢的哥哥,他还真以为远在洛德赛的自己影响力会比贵族枕边的情人,他们会客厅里的幕僚更大。葛利这种头脑空空的软骨头,一旦发生战事,只有诸神才知道他会站在哪边。绯娜大翻白眼,但她好歹忍下一半,没把心里话和盘托出。数周之前,蓝花楹大道上的教训记忆犹新。他在惩罚你,毫无疑问。小公主的名字,黄金群岛的军事行动,每一样都是他无声但强硬的告诫。你,绯娜?威尔普斯,做我的小妹妹可以,但要成为我倚重的栋梁,还远远不够。相较于你,我甚至宁愿和马肚都夹不住的孬种皇后商议。
愤懑反教绯娜挤出笑容。为示亲近,她也倾向皇帝。“您的寻常人可专爱往女人堆里凑——当然了,对于胯下生瘤的家伙来说,倒也算寻常。”
“我的小妹,你得对男性宽容点儿。好歹护城河上有一半的丝绸椅子是为你口中生瘤的家伙备下。”
“没错,您所言极是,尊敬的陛下。”绯娜颔首,“那么,请您明示,我该如何令这位寻常的公子尽兴呢?组织一次寻常的狩猎?射寻常的猎物,剥普通的皮?说到这个,自踩上夏宫的红毯以来,他送来不少东西,金子,银子,眼眶里镶嵌蛋白石的玩偶,真家伙反倒一样也没见过。您确信他能在树林里策马奔驰,拉弓射箭,闻到鹿血的味道不会吐出来?”绯娜瞥向兄长。她本来想说这位手指上七天佩戴的宝石戒指从不重样儿的贵公子搞不好也会在林子里摔个狗吃屎,到那时候凯可没心思再当谁的保姆,但为了兄妹间的友爱,只得作罢。谁说我不懂收敛,跋扈骄横?她捻着手指,心想:我这不是成熟得很吗,为了保护君王薄如草纸的颜面,开个玩笑都得再三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