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官的保证给了泽娅勇气。她深深吸气,抚平裙摆站起来,搭上大神官手掌。被他触碰头顶时不觉得,如今双掌相触,只觉大神官手掌嫩滑尤胜自己。奇异的触感让她退缩,大神官笑得像只满足的猫,握住她的手,将她拉紧。
“命运面前,无人可以退缩。”大神官笑意盈盈。被他温暖细腻的手紧握,逃脱的欲望凭空蒸发。他的眼睛可真黑,不,是他的皮肤太白,又缺少眉毛,眼睛因此尤其突兀。大神官奇异的嗓音绕过耳朵,于颅骨内响起。泽娅望着大神官的双眼,脑中都是他的事。
“你可以逃
避。逃脱敌人,责任,危险,创伤,但你永远无法从自己身边逃开。诸神将你铸就的时候,你的命运,业已编织在长绢上。告诉我,孩子,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我想要看到故乡,父亲的封地上,麦田发出金子样的光芒,闪光的河流玉带一般,将低地分成无数或葱郁或澄黄的小块。风车瘦长的叶片被人们涂上鲜明的色彩,河流从洁白的磨房脚边淌过,一切都是那么舒缓,细腻,富有诗意。
“我想……”泽娅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她只是本能地回应大神官,正如她回应父亲,回应兄弟,回应丈夫时那样。“如您所说,异种从井底,矿坑,无光的裂隙中爬出来,黑色的血注满河流与泉水。天空开始哭泣,人们不得不背离祖辈世代耕耘的家园,前往荒蛮的北疆,直到被卷起的风暴吞噬。”
“神的仆人从不说谎,殿下。”大神官摩挲泽娅手掌。他柔软的拇指按住泽娅掌心。水疱被他捏破了,汁水溅湿皮肤。可自从放弃骑马起来,泽娅已经快要将长水疱的滋味遗忘。
“我老爹的封地虽小,却出产咱们西高地最俊美的马儿。人人都道北岭马是帝国第一,哼,那是对只懂横冲直撞的大老粗而言。一旦进入林地,丘陵,窄仄的山道,浅溪密布的低地,乃至泥泞难行的颤抖沼泽,他们就会知道咱们高地马的厉害。”他抚摸战马灰白的鬃毛,滔滔不绝。他说得对,泽娅心想。西高地的马儿纤细优美,敏感又灵活,与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而他就像他心爱的战马,宽厚的胸膛与细腻的柔情合而为一,令人难以抗拒。真想为他摘上几朵白刺玫,泽娅抚摸缠绕手掌的亚麻布,端详他绸缎般的金色长发。
我们会结婚。年少的她满怀幼稚的笃定。在与威尔普斯家的联姻中,是狮子率先抛出了橄榄枝。她无从得知他们要求了什么,但一定胃口极大。父亲发了疯,不,应该说,凡是与奥罗拉?威尔普斯接近的人,都会为她而疯狂。为了让弟弟能够与那位比他大上九岁的王储般配,父亲请来十位宫廷老师,日夜磨炼他的身体与心智。迎合未来皇帝的喜好成了头等大事,弟弟不得不放弃他墨迹未干的诗卷,投身于泥浆马粪中。泽娅不反对狩猎,但整日学习如何将猎获的鹿捆上马背,又怎样在帐篷里独自剥掉它们,实在是第一没意思的事。
幸好有他抵挡这一切。当时也是泽娅与弟弟亲情的蜜月期。他们年岁相差不多,总是为了父亲的赞扬,伟大琴师的新作品,稀有的南洋香料争执。
多美的人儿啊,情人的侧颜让泽娅饮醉了爱情的蜜酒。我将和他一起,欣赏每一个绚烂的日出与优雅的月圆之夜。感谢我那可怜的弟弟为我挣得的这份余裕,感谢诸神,需得削足适履,适应洛德赛粗犷喧哗习俗的是他而不是我。
“您的心在悲泣,殿下。”孟菲大神官凝视着她,双眼好似两口深井。泽娅眨眨眼,听到枯井中自己抽泣的回音。
他们就是那样对待他的。可既然决定夺走他的性命,为何教他说出那样的话。他既口出恶言,倒不如任由他死去。
“受害者不会被投入冥河,加害者才是。”泽娅喃喃低语。大神官挑起眉毛,没有毛发供他调动,他既白且薄的皮肤少见的显出褶皱。“您当然不是加害者,正相反,苏伊斯挑选了您,作为她在世间的手指。女神通过您的身躯,把世界的残片拼凑在一起。”
“拼凑在一起?然后呢?”威力无穷的主神,能够让枯萎的花重新开放,让流走的河水返回池塘,让死去的人重新站起来,把绝望变成希望吗?如果不能,那为什么称她为神呢?如果什么也做不到,那与坐在狮椅上,胡乱挥舞权杖,只懂得享受尊荣的家伙有何不同?
“然后——”孟菲大神官勾起嘴角。那是一抹属于人的笑容。泽娅登时醒过来,夕阳沉重的身体业已沉没,只余最后一束光缕。那束耀眼的金光将繁密茂盛的树林,修剪齐整的草坪,笔直的林荫大道,浑圆的泉座串在一起。一种红色接替另一种红,喷泉中央,手捧八轮月相的女神脚下,汩汩的泉水仿如血液,奔流不息。
“世界的真相便显露无疑了。”
“世界的真相?”
“没有错。关于女神本尊,关于撕裂大陆的邪恶神祇,关于您,关于陛下,关于死,关于生,关于世间的一切。”
世间的一切?泽娅收回目
光。孟菲大神官漆黑的眼珠是两粒雕琢精美的黑曜石,其上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我甘冒大险,竭力劝说丈夫提前启程,又依照吩咐在您那枚最大最圆的月亮升起之时关闭城门,所得到的不过是世间一切的真相?真相能有什么用?能够让我坐上狮椅,爱我想爱的人,让所有人都看我的脸色行事吗?
泽娅望向孟菲大神官手中自己的手。那是我的手吗?她疑惑。虽然那头难以相处的母狮子总在背后嘲笑她白嫩的肌肤,但比起大神官的,她自认拥有一双人的手。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它们看上去与其下大神官的并无二致。白的手掌中央,朱红的圆团正缓缓扩散。不知为何,泽娅竟然不害怕。
这就是力量,大神官赐予我的,使我不恐惧的力量。她闭上眼睛,那微凉的东西让她想起故乡的雨花石。小时候她总爱跑去河边,找出最好看的,将它们握在手里。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为了达到那个地方,您必须生出翅膀,如果神需要您飞翔。”
第194章 月圆之夜(二)
“妈的, 再说一遍,你不知道这是快手汤姆的位子?!”快手汤姆的大肚子完美挡住初升的篝火, 他张开肥厚的嘴唇,猛地撕下一口兔肉。混合蜂蜜的油脂顺着串烤野兔的木枝淌到汤姆的粗手指上。他伸出舌头,舔舐油脂,接着用力吮吸手背与指缝,嘬出声响。伊莎贝拉的肚子大声抗议。为了不引人注意,她只从厨房拿了些面包和肉干。天知道在蓝宫油脂四溢的厨房里,找点儿适合在路上果腹的干粮有多么困难。但是显然,首次亲自打理行装的奥维利亚小姐低估了马匹和自己的胃口。绯娜的战马牵挂燕麦迈不开腿,伊莎贝拉的心情也同样低落。
你孤身在外, 没人会帮你的。伊莎贝拉警惕扫视周遭。流民营地混乱不堪, 远胜当初的松鼠旅馆。喧哗从未停止,佝偻的老人, 衣衫不整的谢顶男子, 胸脯半露,胸前挂着幼儿, 背上还背了一个的愁苦母亲,驼背的老马, 肮脏的瘦驴, 生锈的铁锅,霍霍的磨刀石, 每一样都在周围嚷个不停。每人注意到伊莎贝拉落座的小叶榕树,没人在意她是不是挨了揍,被推倒,被强暴,或是被拧断脖子。
“石头上可没刻什么‘汤姆’!”伊莎贝拉握紧胸口的弓弦, 刻意压低声音。她清楚自己口音奇怪,但混在逃离洛德赛的外省人长队中,纯正的洛德赛口音反倒是稀奇的事。红死谷事件以来,洛德赛城门只进不出,积压在断臂街,跳蚤旅馆,街角边桥洞下的外省人随着皇帝的出行蜂拥而出。他们来时满怀着对名誉,财富,俊男美女或者至少是免费牛肉面包的憧憬,离去的时候,除了胃袋中的劣质啤酒,腰间的肥肉,只有惶恐相伴。
焦躁蝗群一样蔓延,伊莎贝拉原本以为自己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假装外地平民混在人群中,不料自己加入的,是一帮小偷,流氓,暴徒的队伍。鼓吹圣火即将焚烧大陆,带来新生的僧侣被暴怒的屠夫夺走手杖,活活打死,尸体就挂在距离洛德赛西门不到两里格的帝国大道边上。不论他口中的圣火是否真的降下,他的秃脑袋倒真像火堆似的,红得令人无法注视。暴行发生后,伊莎贝拉试过独自骑行,但很快被四起的狼嗥与说不清什么动物的啸声逼回大部队。殴打僧人的屠夫固然可怕,那些背生长毛,满身烂疮,拖着死去的身体行走的家伙,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万一撞见它们……不,不止遭遇,甚至无法去想。我孤身一人,没有善战的狮卫,没有忠诚于我的朋友,克莉斯……她也不在……
“再靠近的话,别怪我不客气!”伊莎贝拉倏地站起来。取下角弓的动作已经足够熟稔,颤抖的哭腔却令快手汤姆发笑。“放下你的家伙,神箭手小娘们儿,否则就让你尝尝快手汤姆的家伙。嘿,它们可不像你那没用的东西,保管让你欲仙欲死。”快手汤姆笑起来像只漏气的风箱。兔肉从他牙齿的豁口喷出来,他换手握住他的烤野兔,伸出油腻肥厚的巨掌,抓向伊莎贝拉。伊莎贝拉飞快地搭箭上弦,汤姆怪叫着扑过来,伊莎贝拉来不及拉满弓,匆忙放箭。手持红死谷地下的古老纹章角弓,在如此近的距离,她甚至用不着费神瞄准。白羽箭仿如驯养多年的猎鹰,嗖地掠过汤姆耳畔。箭簇割裂耳郭的疼痛让胖汤姆的怪叫与他肥壮的身子一齐停下。他张开手臂,巨大篝火堆乌黑的烟缕从他肩膀上方伸出。腥红的火光照亮他宽厚的颈背,及肩的稀疏金发,遍布胡渣的肥脸——正是一副嬷嬷故事里,一定会出现的坏人模样,可惜伊莎贝拉没心情扮演奥维利亚的小姐凑成剧本。她摸向箭壶,打扮,动作,眼神都绝不是奥维利亚男人会欣赏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