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敬重学士,尤其是您二位这样的饱学之士。”黑牛皮椅子里的老蛤蟆咚地吞下一大口烈啤酒,浑浊的眼珠子快要被下肚的酒精顶出来。伊莎贝拉确信老人那状似模糊的视线扫了自己一眼,她的后脊紧紧绷起来,仿佛光着后背等候教养嬷嬷将手里的柳条抽在上面。
“但是——噢,看在诸神的份儿上,让我们忘掉那些该死的宫廷礼仪吧,眼下我们又不在蓝瓦底下。这是我的地盘儿,换做我前往双子塔拜访,我也会慢条斯理说话,小口啜你们的薄荷茶,但在这儿——坦白说,老子现在忙得屁眼着火,没工夫跟二位大人打官腔。我就直说了,答案是不可能。帝国律法,二位知道的比我详细。克莉斯?沐恩的事,不归这房间里的任何一副脑门儿决定。”说完,他大张旗鼓地瞧了伊莎贝拉一眼,仰面饮尽杯中烈酒。牛角杯握在他粗壮的手掌里,仿佛被老鹰擒住的脆弱鸡仔。
她会死的!伊莎贝拉心底尖叫。就像这只杯子,那老头只消轻轻一握,她就得承受比死还重的痛苦!诸神呐,发发慈悲,救救她,她是位英勇的骑士,正直的好人,不该遭此厄运。伊莎贝拉明白谈判时决不能软弱。她用力咬紧嘴唇,咸腥味于唇齿间扩散,生平头一次,这味道让她欣喜。如果血和痛就能让我保持镇定的话……伊莎贝拉飞快地瞥了一眼臃肿的裙摆,确认没有任何东西看上去正失控颤抖。
谢天谢地,没人注意到她。两位大学士交换眼神,拉里萨大学士躬身放下不合胃口的饮料,率先发言。她握住扶手的样子看上去充满信心和力量,正如所有体面的帝国女士那样。“感谢您的直言不讳,那么,请容许我照此发言。克莉斯爵士不过一次秘法事故的受害者,古纹章的研究刚刚起步,双子塔中没有任何人有把握能够操控那些来自灾变纪的玩意儿。”
“哦,当然,当然,双子塔仅由无辜之人行走。”卡里乌斯将军鼻孔里喷出气来,他鄙夷的神情让伊莎贝拉心里咯噔一下。他的语气绝称不上友善。倘若他强硬拒绝……大学士会为了克莉斯与帝国将军反目吗?伊莎贝拉的视线在两位饱学之士间游走。拉里萨大学士如往常一样脊背挺直,那说明不了任何事,谈正事的时候这位女士总将情感藏在体内深处。而西蒙大学士……伊莎贝拉甚至不清楚他是否沉浸在早间的打击之中,眼下他虽然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满头大汗的肥胖将军,但没有要发言的意思。灼热的阳光从将军背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让他眼下的影子格外地黑,大学士的长须被日光照得通透发亮,伊莎贝拉好怕它们忽然抖动,说出投降撤退的话。
“如您所言,是否无辜不由在座任何一人评判。我们相信陛下是位公正明理的君主,牵连无辜之人绝非他所好。”
卡里乌斯将军生满络腮胡的大嘴咧开来。他用力点头,探身去够桌面上的啤酒罐,肥壮的身子挤得座椅不住呻吟。“当然,咱们的陛下必然仁慈公正,尊敬的大学士大人。”
“不用我提醒,您也清楚。克莉斯爵士实乃莫荻斯大学士的养女,莫荻斯大学士一生殚精竭虑,对秘法贡献良多,学会对她的养女负有责任。容我代替学会提议,我们希望在押期间,特别尉队能够善待克莉斯爵士,她作为一个完好的,体面的人进入鸦楼,我们希望她离开之际,依然体面完好。”
“呵!真他娘的,体面,完好!”卡里乌斯将军猛吸鼻子,伊莎贝拉确信有什么浓稠的东西随着他的喉结滑向肚腹深处。他粗壮的手指摸上胡须杂乱的宽下巴,两只浑浊的眼珠子不住打量大学士。伊莎贝拉暗叫不好,他现在看上去真有点儿黑楼中的老乌鸦的意思了。
“威尔在上,我倒是想‘弄坏’她来着……说什么莫荻斯大学士的养女,又是双子塔里长大的……讲真的,你们对她了解究竟有多少?还有你,尤其是你!你跟她关系非同一般,她平常——我是说你们脱了裤子纠缠的时候,你就没觉得她有哪里跟普通人不一样?”卡里乌斯将军捻着他粗短的手指,伊莎贝拉拼命咬紧嘴唇,确保喉咙不发出奇怪的动静,但事实上,阁楼的温度快要将她烤熟,老乌鸦的视线让她觉得自己一丝不挂,那探究的眼神令她直想尖叫。
拉里萨大学士深吸一口气,靠向椅背。西蒙大学士清清嗓子,慢条斯理捻着他的长须。“我们只想开门见山,可不是专程来听诽谤之言的。您有困难,提出来,学会将竭力为您分忧。至于其他的嘛,依我看就免了吧。这小丫头既然是我们带进来的,就得由我们带走。向您保证,她不会回答您的任何问题,当然更加不会留下来,与您亲爱的部下们彻夜长谈。”
“哦?你当真不知道?还是又装耳聋糊涂?绿影庄园有个叫科博德的孩子,又有个叫拜伦的老家伙,他们可都供认不讳了唷。”
“屈打成招的证词不作数!”伊莎贝拉捏紧拳头。老乌鸦的视线飘过来,剑锋般危险。伊莎贝拉逼迫自己与他对视,脖颈硬得仿佛塞满石块。你不能输,她对自己说,别怕他,不能让克莉斯成为帝国权贵争斗的殉葬品,说什么也不能。万不得已,就拜托拉里萨大学士帮忙。秘法师一定有越过高墙把人弄出来的本事,他们可以做到的!
“哦?你这可是污蔑,丫头。现下两位大学士在场,我劝你把你的破玩意儿都塞回裤裆里——”
拉里萨大学士用力咳嗽,打断卡里乌斯将军无礼的发言。伊莎贝拉敢打赌,他没明白大学士的意思。男人粗鲁起来,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有辱斯文,说不定正相反,认为那是一种男子气概呢。
“嗓子疼就多喝水。要是觉得我的鸦楼不好呆,我现在就差人护送大学士们回你们的双子塔。”卡里乌斯将军丢过来责怪的眼神,拉里萨大学士佯装不知,续道:“容我提醒,虚构的罪责谈不上‘供认’。叛国可是重罪,涉及学会声誉,更加不能坐视。叛国罪重物证,轻人证,这点律法基础,将军尚未忘记罢?”
卡里乌斯肩膀抖动,他笑起来像在咳嗽。“事关重大,我不能让你们面见犯人。不过说到物证嘛——”他摆出个难看的笑容,右脸颊牙疼般抽搐。“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但是,好吧,见鬼,诸神在上,我甚至考虑过让那丫头坐我这把破椅子,毕竟整座楼里一个出身与她相若的家伙也找不出来,更何况她脑子好用又能干,长得也不差。可是她却让我失望,颜面扫地!”卡里乌斯将军双手互握,粗短有力的手指将手背上的肥肉戳出深坑。“说真的,听你们的老乌鸦一句劝,她也会让你们失望。所谓的物证,不如当它是个屁!”
“一派胡言!”伊莎贝拉觉得自己怒斥了乌鸦将军,似乎又没有,总之那无关紧要。我应该听他的。覆盖所谓证物的亚麻布揭开之前,伊莎贝拉撞破脑袋也不会冒出这种想法。
“绝对新鲜,诸位大人需要确认的话。”那个叫做米娜的刽子手是伊莎贝拉此生所见最为畸形可恶的人。她拔出匕首,挑起托盘上的东西,红的血顺着白的短发流淌。刽子手笑容阴森,守卫轻手轻脚拉上虚掩的木门,卡里乌斯将军牛一样叹息,拉里萨大学士僵着脸,面色铁青。伊莎贝拉试图确认西蒙大学士的立场,转向他的时候眩晕与恶心陡然袭来,她用作炫耀财富的奥维利亚臃肿裙服霎时间被弄得一塌糊涂。老乌鸦眉头拧成一团,大敲他的樱桃木桌,军团长会客室的守卫推开门,将探究的视线投入室内。
“不!这不是真的!不要以为随便找块柏莱人的头皮,就能污蔑帝国骑士!”伊莎贝拉顾不上清理污秽,据理力争。两位大学士居然顷刻间放弃了立场,我,我得守住阵线。这不可能是真的,是□□裸的嫁祸!伊莎贝拉握紧座椅扶手,她的胳膊因为用力过大而颤抖,连累她的声音,她的面容,她的一切都在动摇。
难怪她那样高挑,那样强壮。她深邃冷峻,少有表情的面容,不正跟不苟言笑的柏莱人一模一样吗?不久之前,我在绿影庄园的密室里发现的根本不是普通的染料。她就是用那种染剂给自己的白发着色,所以她不得不出入双子塔,为学会管理植物园;她必须得精通药剂学,她是一个隐瞒身份,向帝国祈求荣誉的柏莱人。不,不对,柏莱人都是深色皮肤……
“找个……随便什么人,帮这丫头清理干净。算了,把她给我带出去,看来奥维利亚的雏鸟经不起咱帝国的风雨。还瞅什么,滚去给老子找个不聋不傻会办事儿的来!”
“不,我可以,我没事。”
伊莎贝拉就着袖口擦了嘴。出于各种原因,她不愿当场露怯,尤其在刽子手面前。她摸出手帕展开,发现荷包里的居然是绣了克莉斯名字的那一条,又默默塞了回去。拉里萨大学士见状站起来,递出自己的为她解围。伊莎贝拉脸颊发烫,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好好表达了谢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更多人看到克莉斯……身体的残片。诸神作证,仅仅想到这个词,就让她胃肠翻搅,拧作一团。拉里萨大学士的眉头看起来与她肠胃的情况相若。她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开口的迹象。这反倒是好事,帝国人对待柏莱人……无名山内部,马奇残躯上的可怖伤口陡然间活了过来。头颅上木碗大的凹陷长开它黑红扭曲的嘴巴,一口口将希望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