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该死!要不是广场中心的冷气流——我明明算好了的!”诺拉割破翼膜钻出来,巨大的背包从她肩膀上探出头,毫不意外地勾住耷拉的滑翔翼。她笨拙转身,沉重的背包与她的飞行器纠缠在一起,令她坐倒回去,密尔塔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加放肆的狂笑。
“诺拉——”西蒙大学士慈祥的嗓音转眼间掉了个儿。他闪亮的脑袋猛摇,脑后硕果仅存的几根稀疏白发与他浓密的长须一齐甩动。“战略调整之际,你作为我的女儿——”
“嚯,我是你的女儿吗?”挣
扎爬起的窘态全不影响诺拉学士语气的刻薄,“尊贵的,依靠供职年限,无聊充数的研究,授课次数,压制创新的大学士大人,容我提醒您,在下只是一个方案接连被否,提出的创造性理论得不到重视,被逼进行无益的论证研究,天赋与才能都即将被埋没的小小高级秘法师而已!”
“补充说明,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高级秘法师,前途无量的大天才诺拉大人唷!”嬉笑声从背后传来。伊莎贝拉扭头望去,密尔塔的窗户纷纷推开,五颜六色的人头挤在一起。更远的地方,人们甚至从相隔中庭花园的米思塔结伴赶来。西蒙大学士磨响牙齿,萎缩的残疾外耳比他的嘴唇还要红。
“学士头衔从不世袭,学会绝不纵容无能者。可你是高级秘法师,你是我的女儿!多少人为学会忙得不可开交,又有多少知名学者为了学会改变自己研究的大方向,你都知道吗?了解吗?和他们中的任意一人交谈过吗?就连月亮也变了颜色,你为什么就不学着长大,放下你那可笑的傲慢,帮我一把?该死的!”
西蒙大学士怒骂,伊莎贝拉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博学多能的首席大学士也会口吐污言秽语。事实上,他说得相当带劲儿,白色的唾沫喷出嘴唇,挂在他卷曲的白胡子上。
“帮你一把?我岂止帮了你一把?我一直都在帮你,以我自己的方式,你的耳朵残废了,眼睛也瞎了吗?算了,无所谓,反正在你眼里,我的努力永远没有意义。你的脑子被你的西蒙公式塞得满满当当,哪有余裕注意到其他东西。”诺拉学士的冷笑堪称残酷。为了不让身边可怜的老人受到更多刺激,伊莎贝拉捂住嘴,不让自己过分惊讶。诸神作证,这可是在密尔广场上,当着拉里萨大学士以及其他众多学士的面。西蒙大学士有没有将诺拉学士当做亲生女儿看待伊莎贝拉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诺拉学士的心里,占据父亲位置的人肯定不是西蒙大学士,就算是,她对自己的父亲也毫无敬爱之意。要是在奥维利亚,就凭诺拉学士方才的一番发言,便足以引来领主的惩戒。
“来吧,你不是要惩处我吗?为我探索世界真相的努力。
拿去,封存我的研究成果,‘等事情完全过去’,等我年华不再,被执牛耳者的昏庸和公文的繁琐熬干了心智,再把探索的封条打开,让年老体衰的我目送超越我的年轻人的背影。来吧,拿走我的东西,把我绑在塔里,让我变成你——一个墨守成规的胆怯老人——而不是成为伟大的诺拉?秘法。”
诺拉学士伸出手腕,活像有人拿来手铐要将她逮捕似的。围观学生的嘲弄转为窃窃私语,伊莎贝拉挪到西蒙大学士背后。倘若这位面色雪白的老人承受不住养女的言语挑衅,她还可以帮把手,让他不至于仰面跌倒,尊严尽失。
“双子神在上,但愿他们给你足够的智慧,让你能够跳出自己虚荣的抱负,瞧瞧身边。老天,你的朋友蒙冤入狱,危在旦夕,你居然一点都不担心她?”
“我当然担心。大兵们傻乎乎地冲在最前面,秘法师们对于亡灵军团的愚蠢理解却教他们白白送命。可笑的是,身为首席大学士的某人,却放任这一切的发展,对于真相的撞击无动于衷。”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团结在一起,对于智慧的需求空前强烈。”
“是的,当然,我的心中,对它的渴求从未停止。”诺拉学士的强调柔和下来,西蒙大学士紧绷的肩膀随之放松。如果对于共同的追求,亲人之间也会产生小小分歧,争吵起来大概就是这般。伊莎贝拉只是这样想,在黑岩堡,如此忤逆的情形是想也不能想的。
微风拂过,牵起诺拉学士的袍摆,她微微一笑,就在大家都以为那是致歉的会心微笑时,学士翻身上马,沉重硕大的背包居然没能影响她的动作她像只白色的猿猴,翻上灰鬃战马。“记得智慧井泉旁的格言吗?秘法,理当交予深爱她的人。”诺拉学士大喝,出自蓝宫的战马扬起肥壮的后腿,踏碎广场纹章融化的残留水迹,冲向城门。城墙上的十字弓手业已装填完毕,三支弩箭同时指向诺拉学士,然而无一枚敢发射。夹着裆部的守卫正躬身拾起掉落的长枪,只一回头的工夫,便又被战马撞倒。机敏的白马从他仰倒的身体上飞跃而过,诺拉学士的长笑自城墙的另一侧传来,听上去没有在担心任何人。
“唉,是我不好。如果我当初……”西蒙大学士肩膀摇晃,于一片惊呼声中瘫软。拉里萨大学士将他搂住,委顿的老人虚弱到胡须也在颤抖。他扬起缺了指节的手,无力地摆动。“没事的,我没事,她也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相信他呀。快说你相信他,安慰眼前遭受背叛,遗弃的可怜老人。伊莎贝拉催促自己,然而她的手指与嘴唇只顾颤抖。巨大的阴影滑过亮得发白的喷泉广场,她无力查看,只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破了,危险,失落,丧失挚爱的恐惧,统统通过那处破损,源源不绝地倾倒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五一期间会更新(*/ω\*)
下周恢复正常更新
第190章 背叛(下)
作为一个奥维利亚人, 伊莎贝拉从来不敢想象特别军团长官,卡里乌斯将军的面貌。对于任何一个还想健康活下去的奥维利亚贵族来说, 人生最好不要与传闻中那只心狠手辣,吊死孕妇,砸碎婴儿头颅的老乌鸦相遇,永远不要。
“相隔千万里,黑塔里的老乌鸦生有秃鹫一样,又大又方的长鼻孔。他能闻出秘密的味道,只要一眨眼,就能将你扯进千里外的谣言漩涡里。他那家象征威尔的黑战袍乃是由人皮制成,取每个人心口上两寸长的柔嫩肌肤, 拼接成包裹全身的皮袍子, 再用帝国的妖法缝制至无缝。心智正常的人只要看上一眼,便会被勾走魂魄。而他所居的黑塔乃是靠人血为生的活物, 一旦步入其间, 最后连骨头也不会剩下。”壁炉前面,嬷嬷低沉浑浊的嗓音尤在耳畔回荡。
但事实上, 虽然不清楚鸦楼为何被涂抹漆黑,但它不过是座再普通不过的石造建筑, 除了让军团长所居的阁楼热如蒸锅, 实在看不出那些黑漆还有别的效用。别紧张,嬷嬷还说过奥罗拉殿下是生有三只脑袋的魔女, 而她的妹妹专吃人心哩。你与两位大学士一同前来,西蒙大学士心地善良,满怀热忱,分外珍视与已故的莫荻斯大学士之间的情谊。尽管诺拉学士出逃在前,伤透了他的心, 他还是信守承诺,拖着虚弱的身体亲自带你爬上鸦楼。这位老人不会坐视乌鸦大人污蔑你,强行将你定罪,更不要说拉里萨大学士。时至今日,她仍佩戴着母亲的旧物,她将你当做自己的晚辈一样照拂,这位博学的女士不仅是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大学士,而且深受帝国皇帝的青睐。有他们的保护,与乌鸦将军的会面不可能更安全了。你会没事的——虽然你向来笨手笨脚,又穿着碍眼的奥维利亚蠢裙子——你能办成这件事,将克莉斯救出牢笼。
伊莎贝拉将膨胀的裙摆挤进扶手椅。打造椅子的木匠这辈子也没想过,会有人在夏季身着两人宽的双层长裙坐他的椅子。来自北国的累赘裙边被狭窄的扶手挤压,无处安放,只得滑稽地鼓起,让伊莎贝拉像只经历了顽童恶作剧的南瓜。幸而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接过仆从递来的牛角杯时,她脑子里只有克莉斯的事,甚至没注意到对方诧异的目光。
但愿他心中多少顾念旧情,看他的样子,和嬷嬷故事中的一点都不像。冷静,伊莎贝拉,卡里乌斯将军可不是什么穿人皮的恶魔,他只是个腿脚不便的暴躁老人,他也是有感情的。也许他,不,他一定不会下令拔掉克莉斯的指甲或者剥掉她的……不不不,冷静,伊莎贝拉,你需要冷静,想想克莉斯,如果是她面对眼下的情形,她会怎么做?
伊莎贝拉双手握住冰镇牛角杯,耳畔都是自己的吸气声与剧烈的心跳。她谨慎地转向卡里乌斯将军,藏在裙子里的膝盖不住抖动。
将军像只刚从热汤里捞出来的老蛤蟆,瘫软在他磨得皴裂的黑牛皮椅子里,如果是克莉斯,一定会如此冷酷地评价。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他其实并不可怕,也做不出什么活剥人皮的暴行。你瞧,汗水让他稀疏的毛发毫无骨气地贴在头皮上,他的脑袋圆得像个球,鼓胀的肚皮也是。肥壮但无用的大腿从帝国式皮短裙下伸出,神经质般地颤抖着——某种程度上来说,简直就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