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拉里萨大学士的马,“虚无主义”。我应该去找她, 而不是贸然闯入双子塔,更不该穿这身。伊莎贝拉咬紧唇, 在绿影庄园被乌鸦捏伤的胳膊受紧绷袖管的连累, 隐隐作痛。没了帝国裤装撑腰,我又得为了抹去阴霾之地的偏见白白花上不少功夫, 而克莉斯的事,多一秒也无法等待。事实上,刚骑上帝国大道,行人古怪的目光便已教她退缩。昨天,她被押回鸦楼, 幸而那位肥胖的残疾老将军对她还算友善。他差人将她送回夏宫,结果宫殿里空空如也,绯娜与她的皇帝哥哥去了北边行宫,缺了男仆,女侍,金银狮卫的夏宫,只是座装饰华丽的落寞鬼屋。追上绯娜是不可能了,伊莎贝拉设法找到梅根,央求她代她前往桑夏。不必要求绯娜折返,哪怕捎去一个口信也好,然而精明的女狮卫受够了她。“没能保护您安全呆在洛德赛,是我的过失。不过,要我去殿下跟前奏报那种事,嘿,您该不会恨我没能为您的克莉斯爵士与乌鸦打个头破血流,想借殿下之手,目睹我人头落地的可笑模样吧?”
最后伊莎贝拉只得凭借一己之力。她细数有可能襄助的大人物,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学会。西蒙大学士不住夏宫,她虽不知这位老人究竟拥有多少避暑休闲的别墅,但前往双子塔准没错。为此她需要出行,然而事不凑巧,没了安妮做主,泉园的女仆们跟疯了一样,将伊莎贝拉来到洛德赛之后置下的帝国行头全部洗得湿漉漉,晒在花园里。她被迫穿上奥维利亚臃肿的裙服,一路跨骑的时候,劲风屡屡掀飞长裙,让雪白的蕾丝衬里露在外面。伊莎贝拉心急如焚,对此毫无知觉,直到被佣兵们发出的嘎嘎笑声惊醒。她挤不出调整衣着的时间,事实证明,她应该那么做的,如果那样,或者干脆把濡湿的帝国式靴裤穿来,披上织纹华丽的绸缎披风,眼下这名依靠威尔普斯家的铜板过活的该死守卫就会把她当成堂堂正正的公主,让她进入他们的双子塔。
我可以付钱。伊莎贝拉摸向荷包。感谢诸神,她不是个关在公主塔里,只擅长刺绣与歌唱的合格公主。佩戴圆盔的学士塔守卫斜睨着她,擦得铮亮的青铜甲反射出镜样的光亮,伊莎贝拉瞥见胸甲上自己的倒影,缩肩驼背像个猥琐的商贩。
“帝国的士兵不是雇佣军。事实上,各为其主,乃至只认银币的军队,才是奥维利亚居于劣势的直接理由。”头脑里,克莉斯的声音响起来。伊莎贝拉打量敦实的卫兵,他牙齿洁白整齐,指甲光洁健康,赤红的羊毛短裙上饰有金边,那些可是手工刺绣的。这家伙说不定是个贵族,用银币收买,只会令他蒙羞。伊莎贝拉放弃掏钱的打算,向士兵行了个奥维利亚小姐的屈膝礼。
“我从奥维利亚远道而来——如果您有所耳闻的话。前几日的奇遇,还有诸多细节需要与诺拉学士商议。求您放我通过,您瞧,我不过是个连穿戴也没法随心所欲的奥维利亚女子,哪有力量威胁学士们的安全。”
“嚯,小姐,您的说辞未免换得太利索。我们奉西蒙大学士之命,守卫双子塔,严防生人进出。您的所作所为,晚些时候我自然会上报,现在,请您原路返回罢。”
原路返回?等到晚上,你肚子里塞满面包,黄油,苹果派与苦啤酒之后,如果还记得起来的话,跟西蒙大学士轻描淡写地一句,“今天早些时候,有个奥维利亚人试图闯入双子塔,被我成功拦了下来。”
等到晚上,克莉斯还活着的话……
恐惧与痛苦同时穿透伊莎贝拉,她的胸口疼到无法呼吸,她竭尽全力,努力微笑,让那笑容看上去温顺自然。
“您尚未知晓我的姓名,如何通报?”
“你不就是奥维利亚的……”
“在奥维利亚,向尊贵的主人通报全名并送上信物,是有教养的人必须遵守的礼仪。请允许我向您展示——”伊莎贝拉再次将手伸进脖子里,拽出吊坠项链,走向看守。“这是我的信物,里面有我母亲的画像以及她的姓名。此物拉里萨大学士很熟悉,实不相瞒,此乃亡母遗物,拜托您务必交到大学士本人手上。”
伊莎贝拉扯出母亲的吊坠,捏在手里,想要解下,又实在难舍。看守点点头,见她犹豫不决,收起枪杆,摊开右掌。伊莎贝拉撇下嘴角,走向守卫。她捏住吊坠展示给卫兵,卫兵自然而然望过去,伊莎贝拉瞅准机会,抢上半步,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提起膝盖。守卫惨叫蹲下,捂住裆部,伊莎贝拉来不及查看他究竟伤到了哪里,翻身上马,连踢马腹。绯娜赏赐的暴躁战马向前猛冲,带倒试图阻拦的另一名士兵。长枪在马蹄声中落地,战马冲向广场中等待装货的挽马。大黑马受惊长嘶,扬蹄掀翻牵引它的主人,带着半车木箱冲向密尔塔。拉里萨大学士已然在石塔门口的平台上站定,她望过来的目光让伊莎贝拉寒毛直竖。有东西瞄准了我,就在背后,现在城墙上的弩手只要动动食指,我就要命丧当场,血洒异国他乡,长眠在双子塔门前的喷泉广场上了。
现在罢手或许还来得及,就凭这身奥维利亚长裙,他们也不敢随意射杀我。可是如果因此耽搁要事,如果克莉斯永远离开了我……伊莎贝拉不敢想下去,克莱蒙德,夫人,葬礼,好多词语在她脑内撞击,让她浑身颤栗。如果那样的话,如果那样活下去,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伊莎贝拉猛夹马腹,冲向浑圆的黄塔,鞍侧角弓嗡嗡作响,她听到十字弓扳机按下的咔嗒声,回头查看之际,只觉天旋地转。蓝的天空与白的地砖掉了个儿,耳畔仿佛有一百只玻璃杯同时被砸碎。爆裂声让她精神恍惚,广场中央倒悬的喷泉炸了毛,严寒将它定格在水流喷吐的瞬间,无数冰晶从凝固的水体中伸出尖刺,直取伊莎贝拉后背的箭矢像只撞上玻璃的乌鸦,毫无威胁地坠落在喷泉旁。皮鞋声响起来,一双稳定的手将她扶起,她扭过头,看到拉里萨大学士严肃的脸,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哭的——不,我是说,我本意不是要为大学士们增添麻烦。”伊莎贝拉边摸眼泪边道歉。拉里萨大学士摇头。“没什么可抱歉的,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爱。您是首席大学士,不便出面,这种事由我去做最为合适。被看做权臣,偶尔还是有些好处的。”大学士吐气成雾。秘法造成的严寒之中,伊莎贝拉却因狂喜而背心发热。她说她会帮我!她说的是克莉斯的事,没错,她刚刚的确那么说了!她有救了,她会没事的。她不过帮了两个可怜的柏莱人,柏莱人的死活不过是赫提斯执政败绩的遮羞布,况且乌鸦们已经执行了他的命令。她会活下来!立刻去鸦楼,马上就去,早到一分钟,她就能少受些苦。
伊莎贝拉从未造访过鸦楼死牢,但乌鸦们的劣迹早已传遍整个大陆。妄图复兴奥维利亚的贵族们,哪个不是一面守着祖父的墓碑,以自古传承的北方强大诸侯自慰;一面夹紧尾巴,乌鸦不经意的一瞥,便足以令他们之中最强壮的失声惊叫。记事以来,被带进鸦楼的北方贵族,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他们都说乌鸦会剥皮,趁人活着的时候干。而在那之前,你的手指内已满是钢刺,脸皮和胸口都被烙上罪犯耻辱的标记。
可怕的设想令伊莎贝拉膝盖发软。拉里萨大学士将她揽向自己。
“别担心孩子,没人敢动她的皮。她是‘变革的’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奥罗拉殿下亲自授勋的帝国骑士。对待异族,帝国人或许不够宽容,但面对她这样的帝国贵族,普通乌鸦不敢造次。”
大学士的解释让伊莎贝拉松了口气。不对,她愣住,脸颊的温度迅速攀升。刚刚那番话,我都说出来了?在西蒙大学士面前?伊莎贝拉抬起脸,垂须过胸的西蒙大学士缓步而来。他伸出缺了指节的手,握住伊莎贝拉手臂,用力捏了捏,要把他的笃定传递过来。
“克莉斯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双子塔的孩子。一个商贩出身的中尉,随随便便就要治她的罪,简直闻所未闻!莫荻斯大学士虽然故去,双子塔可还没倾倒。放心好了,这事儿我亲自处理。”西蒙大学士拍响伊莎贝拉胳膊。他说话声如洪钟,嘹亮的嗓音让人分外安心。
“尊敬的大学士大人,请容我致以最高的敬意。您为克莉斯,以及为我所做的——”伊莎贝拉激动得喉头哽咽。暴烈的阳光令秘法产生的冷意迅速消退。白石地砖上雕刻的纹章被风吹拂,化作灰白的尘埃,随风而去。不用解释她也明白,为了保护她,大学士启动了广场暗藏的纹章。因为她的任性,学士们不知多少日夜的辛勤劳作就此化为乌有。她泪光闪烁,西蒙大学士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生有褐斑的脸上那慈蔼的微笑转眼间又因背后的动静消溶殆尽。
“干得好!毁了老头子的守卫纹章,大家都能自由出入,可得谢谢你啰——”随着尾音变作惊呼,诺拉学士冲了出来。确切地说,她是从密尔塔某处窗口跳下来的。在场的人不约而同瞪大眼睛,朝天上望去。只见诺拉学士张开一对巨大的,褐红的翼膜,俯冲向下。她嗖地掠过融化的喷泉,飞向低矮的城墙,如果卸掉她巨大的背包,说不定她真能成功,然而残酷的现实令滑翔翼的三角头部与城垛撞在一起。混乱与惊呼中,褐红的翼膜收拢过来,包裹伟大的学士,旋转坠落。哄笑声从密尔塔中发出,塔内围观者数目不少,以至于那笑声像是高塔本身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