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心里咯噔一下。“谁是莉莉?”
“蜜泉的莉莉,可怜的莉莉,忠于自己的心又有什么过错,惨遭家人遗弃,游荡在老盐井里。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她就要回到人间!诸神作证,对于一个绝望的女人来说,爱的火焰是她唯一向往和惧怕的东西。”
我竟然问她那种蠢问题。伊莎贝拉后悔起来,她可不希望因为这种事情让克莉斯看笑话。克莉斯也在看这老太太,颀长的身形在碎石路上投下大片阴影,与矮墙的影子融合在一起。“现在的骗子也不容易,得准备这样的台词。把自己洗干净,找个戏团,比干这个强。”她皱着眉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桶在鱼池里泡了好几天的烂抹布。伊莎贝拉不解,她倒是不介意花几个铜币让老人家过得好一点。那假水晶吊坠里跳动的火苗肯定是某种秘法纹章,这种低级纹章值不了什么钱,但安德鲁喜欢研究它们,偷偷藏了好多。伊莎贝拉摸向腰侧的时候,托马没好气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他有一副大嗓门,伊万曾经夸奖过,战场上的指挥官都得有这样的嗓门儿才行。
“你这倒霉的老太婆,闲着没事捉你的虱子去,少在这里触老子眉头!下次要骗钱,先他妈把人看清楚!快滚!”
托马吼声如雷,老妇人全不怕他,咧嘴一笑,露出萎缩发黑的牙床,上面稀稀拉拉挂着几根黄牙。“尊贵的小姐,买下来吧。不要理会无知的莽汉,您的性命,比这镇上所有人的加起来还要宝贵。”
“哟,你这玩意儿还挺好看的嘛。”班常给人一种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的错觉。他总吹嘘说自己是盗贼团的好手,或许不全是在吹牛。从他借着克莉斯的身形遮挡接近老妇人,到在她眼皮底下摸走项链,一切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仿佛正是捧给他的一般。
“这里面烧着的是什么,是你们帝国的秘法玩意儿吧?”班对着阳光举起项链,眯起眼睛端详里面的火光。“我觉得挺好看,谢谢你的礼物,老太婆。”班说着,像模像样地把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老妇人脸色大变,气得吱哇乱叫,扑上去抢夺,被班一脚踹在怀里,滚回街角的角落里,腾起一大团尘土。老人挣扎不起,俯在地上猛咳起来,声音惊动了树上的乌鸦。那炭黑的家伙冲她大声叫嚷,声音聒噪难听。伊莎贝拉想去查看她的伤势,被克莉斯一把捉住手臂。
“她可能受伤了。”
“要是世上真少了一个骗子,那也算大功一件。”
克莉斯的语气不容拒绝,事实上她的行动也是。她扣着伊莎贝拉的胳膊,强行将她带离街角,两人的力量差距令人绝望。伊莎贝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恶心欲呕的感觉翻涌上来。似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阳光明明很好,可她的心里却阴云密布。莉莉安娜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拖过石桥。她的指甲好尖,穿过羊毛衫,扎进皮肉里。伊莎贝拉记得自己大声尖叫,结果被她一巴掌扇在脸上,声色俱厉地灌输公主的淑女礼仪。伊莎贝拉恨得要死,使尽全身力气想要掰开克莉斯的手指。那女人的手简直就是铁钳!她怒气更炽,一脚跺在克莉斯脚背上,在她的黑皮靴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黄泥印。
“放开我!”伊莎贝拉气势汹汹夺回身体自主权,一路小跑奔回队伍中间。她太失礼了,一点也不像个骑士!一开始,伊莎贝拉理直气壮。但随着时间流逝,翻涌的怒意渐渐平复,“微笑的伊莎贝拉”重新占据上风。
她不是莉莉安娜,伊莎贝拉对自己说。环顾四周嘴里嚼着烟叶,牙缝里塞着早晨的面包残渣的佣兵们,她发觉这趟出行她犯下的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前往溶洞的小径是新开辟出来的,路不宽,盖满杂乱的脚印。佣兵们没有散开队形走到长草里的意思,几乎肩并肩走在路上。伊莎贝拉被夹在一堆男人中间,纵使他们在伊万的监视下不敢对她有所冒犯,硬皮甲下散发出的“男人味”还是叫她头昏脑涨。如果她生气了怎么办?指挥官们在战斗前都会鼓舞自己的士兵,而不是叫他们心生不满。伊莎贝拉后悔不已。她转身寻找那个修长的身影,不到一个心跳的功夫,便对上了她刀锋般的眼睛。
没有武士会害怕自己的刀,刀锋有时候也叫人安心。
她的梦之骑士歪了头冲她眨眨眼,伊莎贝拉闹不准她是在询问还是在跟自己淘气。她也会淘气?伊莎贝拉有些想笑。现在可不是琢磨这种事情的时候,她提醒自己。传说有不老泉水涌出的溶洞已近在眼前,相较镇上的传说和心惊胆战的佣兵,它平凡得让人提不起精神。洞窟只是青绿山体上肚脐一样的凹陷,周围草木不生,层叠的灰白岩石暴露在外。有人在石壁上钉了铁架,火把还插在上面,火焰早就熄灭了,深褐近黑的木棍支棱着,像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只有洞里吹出来的风,阴冷湿润,蛇信子一般舔在脸上。
这就是我的冒险开始的地方,伊莎贝拉给自己打气。她走在队伍中间,环顾着四周,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第11章 洞中(重构)
积水的坑道深处堆积着累累白骨,小臂长的蜈蚣从骷髅黑漆漆的眼洞里钻出来,蜈蚣甲壳包裹的尖脚敲打出细碎的咔哒声,让人不寒而栗。坑坑洼洼的洞壁上画着硕大的诡异图腾,暗红的颜料像是凝结的血块。脖子上挂有一大串骷髅的食人魔蹲守在弯道转角,只等冒险者露出头,就狠狠挥出那根树干粗细的铁棒。伊莎贝拉当然不希望这些小说里的情形真的出现,她甚至不希望自己想起来,那会让她像个惊慌失措的傻瓜,可她管不住自己的脑子。
溶洞比她想象的还要深邃,幽暗无光。滴答的水声和着皮靴的闷响,不断在耳畔回荡,永远搞不清它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火把的光芒照亮洞窟,垂落的钟乳石和佣兵们的影子在坑洼的洞壁上变得扭曲,仿佛跟随他们缓慢前行的幢幢鬼影。事实上,伊莎贝拉刚才分明看到一条黑影从旁边的石壁上一闪而过,等她壮起胆子再去看的时候,那里又只剩下一道扭曲的凹槽。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恐惧会吞噬你的勇气和体力,不要害怕,你是艾诺的女儿,你向往的,是骑士之心。
手心慢慢变得潮湿,奔跑的獒犬惊飞一大群蝙蝠,四面八方都是肉翼扑打的声音,伊莎贝拉搞不清楚它们会从哪里飞出来。就在她来回张望的时候,不知什么东西从她头顶擦过,全身汗毛猛地竖起来。伊莎贝拉咬紧牙关,拼命把声音遏制在喉管里。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有时候克莉斯是真的冷淡,伊莎贝拉听得出来,她在讽刺自己。但伊莎贝拉不想再跟她闹脾气了,太不明智。于是她轻声回答:“你知道我没有退路。”有点破釜沉舟的气魄,可抓着别人手说出来让效果大打折扣。“踩了我的脚,又自作主张拉我的手,我可不是您买来的奴隶。”
可你也没有甩开我的手啊。伊莎贝拉可不是一个笨蛋。也许身经百战的骑士不会被蝙蝠吓得心惊肉跳,可她只是初次出战的扈从啊。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可以允许自己找一点依靠。克莉斯没有戴手套,虎口和掌缘都是茧子,温暖又干燥,只有刚被摸过的地方有些湿润的痕迹,这让伊莎贝拉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没打算放开。
“就帮帮第一次作战的学生罢,克莉斯师傅。我为刚才的行为道歉,我讨厌那样被人拽着走,小时候继母那样对待过我。人都有几样格外讨厌的东西,您说是吧?您一定也有的。”伊莎贝拉仰起头看她,眼里流露出小孩样的好奇。她的眼睛很漂亮,水润有神,像是无辜的小鹿。克莉斯别过视线,故意不去看她。
“记得我之前的话吗?”
“首要任务是活下来,不要让恐惧吞噬你,鲁莽比暗箭更危险。”
“留心观察周围的一切,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救你的命。”
不要让恐惧吞噬你,观察一切。不要让恐惧吞噬你,观察一切。克莉斯明朗的声音响彻心田,伊莎贝拉抓着她的手掌,那上面的温度传递过来,恐惧的铅色魔影慢慢褪去,周遭的事物显露出来。
佣兵的队伍散得比之前开,有几个人已经不在视野内。獒犬血爪在前面开路,狗儿猛吸鼻子的嗅探声依稀可闻。托马的手搁在腰间剑柄上,不时左右环顾,走得比平常慢很多。伊万在自己侧前方,高举着火把。火光让他的脸一片蜡黄。他咬着牙,腮帮鼓起来一块,两只眼睛几乎一刻不停地转动。然而周围除了钟乳石似乎别无他物,它们像是一道道凝固的乳白瀑布,悬挂在石壁上。溶洞在这里渐渐收窄,空气更加湿冷,崎岖的坑道愈发滑溜,暗河的响声时隐时现。沿着崎岖的通道蜿蜒向下,天花越来越高,仿佛他们正在进入一栋巨型堡垒,坑道就是它的旋转石梯。扎营的痕迹逐渐多起来,有人甚至把帐篷留在这里。班钻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把玩着一柄匕首。他捏着剑鞘尖端,摇晃着跟同伴炫耀,然后咧着嘴插进靴子里。
“我要是你,可笑不出来,”托马的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甭管遇到了什么,大家走得都很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