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故事不合适,在今晚。”柏莱人瓮声瓮气地打断,桌上的人一齐看向他。伊莎贝拉回忆了一下,这好像是她第一听到这个叫做马奇的柏莱人讲话。柏莱人不是泛大陆人种,他们从风暴海的另一端来。北海不绝的狂风把这些小巨人困在了这片大陆上。一百多年的时光没能让他们成为地道的泛大陆人,不论他们的大陆语说得多流利,在大家眼里,这些银白头发,古铜皮肤的大力士都跟黄金群岛送来的奴隶没什么两样。
听说在帝国首都洛德赛,柏莱人甚至不被允许和其他大陆人居住在一起。在这点上,奥维利亚的胸襟可广阔多了,和一个柏莱人同桌吃饭并没有什么受辱的感觉,虽然就那块头来说,马奇的存在感低得不可思议。这是伊莎贝拉第一次仔细端详马奇,他应该很耐寒,这个天气里赤身穿着皮甲,手臂上的肌肉隆成小丘,胸脯厚实像头牯牛。伊莎贝拉忽然发现他和克莉斯有些像,五官深邃不苟言笑,一张脸仿佛铜铸。伊莎贝拉偷瞄了克莉斯一眼,对方的眼睛立即转过来,她赶紧挪开视线。
“哈,一个柏莱人教我时机?”班扯着嘴笑,眼珠子不安分地左右转动,寻找同伴的支持。左右的人或双手捧着啤酒杯,抑或抱着手臂,看不出站在哪一边。
“什么叫做时机?见机行事,包抄偷袭那才叫做时机。马奇,你只知道傻打而已。我跟你说,这个故事,对大家都有好处。”
班的小拇指留了很长的指甲,干枯发黄。他一条腿踩上长凳,把那截蛏壳样的指甲送进耳洞里,边挖边说,“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不如多做准备。还是你怂了?嘿,老子偏要讲!后来呀,未婚新娘不顾劝阻,非要去找她的朋友,谁也没有再看到她。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让老盐井成了一个不详的地方。人们把入口钉起来,但是每到午夜时分,经常能听到木板后面传来女孩子的哭泣声,还有矿锄凿击岩壁的声音。有人说,他们在暴雨的时候路过老盐井,看到里面有暗红的,血一样的雨水流出来;又有人说,在一些晚上,老盐井的方向会冒出几团绿油油的光。还有啊,还有啊,曾经有喝多了赤珠酒的年轻人撬开封板钻进地下,最后只活着爬出来两个,其中一个成了半疯。神志还算清楚的那个说,他们在底下看一头白发的女孩,她满口獠牙,指尖又长又尖,她……出现啦!”
班陡然改变缓慢的陈述语气,大叫着朝安妮扑去,手肘碰倒一个酒杯,啤酒泼了一桌。桌边的几个佣兵同时跳起来避让,长凳随之翘起,伊莎贝拉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失去了平衡。惊慌中她两手乱舞,身体一发不可收拾地向后倒去。史无前例的丢脸,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神再稳定下来的时候,她正被克莉斯稳稳托住。她的手臂搂着伊莎贝拉的腰,皮甲的质感很硬,小姐稍稍有些不适。
“我想。”克莉斯凑近,温热的鼻息吹在她的耳朵上。伊莎贝拉一阵麻痒,手臂上的汗毛纷纷立起。“请您立刻把手从我的胸脯上拿开。这很尴尬,对于帝国人来说,尤其当你‘没有那个意思’的时候。”
一时间无地自容。
伊莎贝拉连忙道歉,从她的怀里退出来,站直身子抚弄衣衫,借此抚平波涛汹涌的心绪。她的脸好热,一定是啤酒的缘故。伊莎贝拉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班仍在耍弄安妮,她的雀斑小女仆正大声抗议,脖子上的青色血管鼓起来老高。其余的佣兵多半心事重重,没心思关注这点小事。伊万拧着身子,视线都在托马那边。矮壮的佣兵团长从光头武士身边站起来,跨过木头长凳,大步流星走过来。烟斗的火光倒映在他明亮的小眼睛里,平添一股锐气。他的脸僵得像块木头,伊莎贝拉大呼不妙。
“我们谈谈,马上!”托马厚实的巴掌拍在伊万面前的桌面上。伊万转回身,望向伊莎贝拉。“你也来吧。”伊莎贝拉对克莉斯说,关于冒险和战斗,她应该了如指掌才对。至少发出邀请的时候,伊莎贝拉是这样想的。
第9章 说服(重构)
“这趟活儿我们做不了!”
托马大马金刀地坐在客房的凳子上,握着烟斗的指关节有些泛白。他没看任何人的眼睛,脸撇向一边,盯着松木桌上的褐色花盆,似乎正坚定地欣赏那株蔫巴巴的石斛。伊万抬高眉毛,灰蓝眼睛里的难以置信将他整个人吞没。
“我们已经说好了!我还特地付了一半的佣金给你,还记得吗?!你的信誉呢?坚盾佣兵的声誉呢?奥维利亚的荣誉呢?都被几个不入流的杀手吓跑了吗?”
“钱我会退给你们,要我赔偿,也可以。”托马还在欣赏他的石斛。他努力垒起脊椎挺直背,但那没有让他显得高大,反倒令驼背的事实更加明显。托马把烟斗塞进嘴里,吸了一口,才发现火已经灭了。他将手指伸进斗钵拨弄,不恰当的力道让他拇指上的伤口裂开,那大概是在早上的袭击中被割伤的。猩红的血液从暗褐痂口里渗出来,本人却毫无自觉,依旧摆弄着他的烟斗。“随你回去怎么说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其实我也在为你们考虑,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它只是个故事,托马!跟没牙的老女人讲来唬孩子的没两样!你竟然也信!那个光头,他亲眼见过吗?依我看,那家伙是吓破了胆!”
“凯文不是孬种。他丢了两个斥候,一眨眼就全没了。他还说洞子里的动物也变得很奇怪,说不定是前天的满月。你知道,月亮有不可思议的魔力。甭管是鬼怪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反正,我还想抱过孙子再死。”
“抱孙子,你是打渔的老头子还是卖菜的农夫?我知道你前两年就想洗手不干了,可你现在还在这条船上不是吗?说句不中听的话,就你那败家儿子啊,气跑了一个老婆就能有第二个,你给他攒下的结婚钱,迟早被她败光!”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托马啪地一声把烟斗磕在凳子边缘,小眼睛里的精光直射向伊万。伊万不吃他那一套,接着说:“我这是为你着想。再加点钱,干完这一票你就能回家养老了。托马,就是一咬牙的事,你的男儿气概呢?你可是奥维利亚的汉子。”
“哈,男子气概……这些年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张口气概闭口荣耀的,妈的,你拿那些玩意儿当饭吃是不是?你愿意给白毛老鬼当下酒菜,我可不情愿!”
“你在说什么疯话?简直难以置信。你怎么能因为道听途说的消息就临阵脱逃?这是懦夫的行为你知道吗?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干这种龌龊事!看在诸神的份儿上,你还记得当年在狼脊山里打土匪赢得的荣誉吗?懦夫!孬种!”
“去你妈的狗屁荣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贵族老爷的伎俩!我们在刀口底下挣命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快活呢!我只是个小小佣兵,伊万爵士,我还想活命!你就再雇一队佣兵,带着你的荣誉找死去吧!”托马解下腰上的钱袋,一扬手臂,正中伊万胸口。布袋坠地,银币滚得满地都是,在烛火下发出惨白光芒。伊万一拍大腿,猛地站起来,面色发红,像只被激怒的公鸡。
“我们只是探查,并非逼迫你们以命相搏。”一开口,声音冷静得把伊莎贝拉自己吓了一跳。她想起莉莉安娜似笑非笑的脸,偷偷把下巴抬了一点儿,明明不高兴,却做出微笑的样子。
“小姑娘,别拿爷爷当头一回尝腥的毛头小子,那种屁话行不通。要钻到闹鬼的洞子里面的,是我们,不是你!”
“放肆!向她道歉!”
“伊万,”伊莎贝拉握住伊万的手腕,迫使他坐下来,“我说到做到。除了钱,我还能给你更好的。为你谋个差事,所得不比做佣兵少,而且安全。甚至,你的儿子,他的事情也可以帮忙解决。”
“哦?”托马挑起粗眉毛,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笑声像在砂纸上磨过。“小姑娘,说大话可不是什么好品质。传出去,当心将来找不到婆家。”
“我没骗你。伊万也不是我的什么舅舅。我的父亲是守望城的主人,奥维利亚大公,艾诺家的埃顿。我以奥维利亚长公主的身份,担保我对你承诺的,句句属实。”
“小姐啊……”伊万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似乎不愿面对眼前的现实。有那么一瞬间,托马僵住了,摆弄烟斗的手停下来,胸口的起伏也变得微弱。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铁锈色小眼睛,在两人之间不停扫过。
“讲究荣耀的伊万爵士,她说的都是真的吗?不对,好像不应该对一个说谎的贵族老爷抱有期待。你觉得呢,帝国人。”
“你一路谨慎,两次遇袭很没道理,刺杀是比较合理的解释。大可把价钱开高点,我想她付得起。”
托马又笑起来,粗短的手指摩挲腮帮上的粗短黑胡须,声音听得人心头发痒。“城堡里的活儿很诱人,听说还有免费的上好黑啤酒,可也得有命去喝。我那蠢儿子干啥都不行,没人看着两天就能把自己的头拧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