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回京的次日,裴叙就再度进了宫,与皇帝商议储君一事。 他们谈的过程中,叫殿内的侍从都出去了,陪同裴叙一起来的段宁沉也不例外。 他百无聊赖地站在外面等,听路过的宫女窃窃私语,说哪个娘娘派人给皇上送荷包,结果被遣走了,哪个皇子多得了皇上的一个注视云云。 勾心斗角的皇宫,着实没什么意思。又沉闷又无趣,说是天下最顶顶尊贵的地方,实际上就是摧残人性的大型养蛊场。 好在他家小叙出淤泥而不染。 段宁沉瘪了瘪嘴,忍不住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他见一宫女拿着一个放着碗的托盘,迈着小碎步朝他走了过来。 “大人辛苦了。这是我们贵妃娘娘专程要奴婢为您送来的解暑茶。”那宫女细声细气地说道。 段宁沉板着脸,严肃地说道:“贵妃娘娘好意,卑职心领了。只是解暑茶就不必了。” 宫女也没再劝,恭敬地冲他福了福身,就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一阵,远处走来一身穿金色蟒袍的少年,金冠玉面,瞧那打扮,似乎也是个皇子。 段宁沉实在不想给除了裴叙与太后以外的皇家人行礼,背过了身,权当自己没看见他。 他听见那少年走来后,对大内总管的公公说要求见父皇,被公公拒绝,公公解释说陛下在与定王殿下商议要事,暂且不见其他人。 公公称呼他为“四殿下”。 四皇子? 段宁沉记得这四皇子似乎就是在上次裴叙遇刺前试图遣开裴叙的人——只是又听说四皇子与雍王世子关系好。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立场。 总归,他对这些人都没什么好感。 紧接着,那四皇子竟是向他走来,问道:“这位是定皇叔府上的侍从吗?” 无奈,段宁沉也只得转过了身,意思意思地抱拳道:“是的,四殿下,卑职是定王殿下的近侍。” “皇叔辛苦。身体不适,还要长途跋涉入京。” “四殿下言重了。”见四皇子还待说,段宁沉又赶紧道,“王爷有令,叫吾等不可与他人多言。四殿下请自便吧。” 他这么说,四皇子只得悻悻止住了话头,离开了。 里面谈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总算是听到了里面的摇铃声。宫人们鱼贯而入,段宁沉也跟了进去,来到了裴叙的轮椅后,恰好听见裴叙对皇帝说道:“皇弟府上还有事要处理,就先离去了。” “恩,十四弟去吧。” 段宁沉推轮椅出了皇帝的宫殿,心琢磨待会儿得同裴叙说四皇子找他搭话的事情。却没想到,很快四皇子就出现在了前面。 四皇子是邀请裴叙参加他半个月以后的生辰宴的。 类似的宴会,裴叙通常都不会去参加,他客气地拒了,不过四皇子仍表示会给他送请柬。 待回到了王府后,段宁沉忍不住问起了裴叙与皇帝的谈话情况。 裴叙淡淡道:“他想除掉二皇子与雍王。” 段宁沉惊骇,“哈?” 裴叙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润了下嗓子,方继续道:“他打算将二皇子扶上太子之位,是想让他成为一个靶子。也叫他们误以为计谋成功。我们好在暗处徐徐除掉他们。” “嘶……”段宁沉不寒而栗,搓了搓手臂,“但,但那二皇子也不是皇帝的儿子吗?他……好吧,那二皇子马上就是太子了吗?” “太子乃国之重位,牵扯甚广,不宜儿戏。我劝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诱导太子给皇帝下毒,将太子与皇帝都视为达成目的的棋子起,二皇子在皇帝心目中也只是棋子,而非儿子了。 段宁沉松了口气,又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 “啊?等什么?” ——等雍王世子进京,届时定会有人忍不住出手。 不过现在对于裴叙的当务之急,还是答应过太后要办的家宴。 事实上也算不上难布置,裴叙吩咐下去后的一天,就一切准备妥当了。裴叙亲自写了请柬,派人给太后与凌国公府送去。 段宁沉知道这次宴会是专门为了他而办的,特别热情地张罗,还从自家分堂的库房中拿了不少东西来,将整座王府布置得花里胡哨的。 在王府,只有裴叙的一众心腹知道他与裴叙的真实关系,其余人都只当他是最近极得王爷宠幸的亲信。 总而言之,原本风格冷肃的定王府在段宁沉大刀阔斧的改造下,变得红红火火,充满了喜庆的味道——不知道的,恐怕都要以为裴叙要娶亲了。 裴叙看了一圈,满目的红叫他沉默无言,最终还是默认了——不过叫人把大门上的两朵大红花给取了下来。 这场改造,好似也将整个王府的气氛带动得热烈了起来。 请的是凌国公一家,不过到场的小辈只有徐荐一人。缙央长公主隐约知道这次宴会象征什么,怕自己的几个小孩子之后对外说漏了嘴,所以没叫他们来。 凌国公是个相貌堂堂的儒雅男人,与徐荐极度神似。当年他惊才艳艳,得了先帝的赏识,也得了缙央长公主的芳心。与长公主成亲二十多年,也未曾碰过别的女人。 因着长公主的关系,他无疑是属于裴叙一派的中坚力量。 他是沉稳内敛的性子,话也不多。宴会还没开始,他到裴叙书房,与裴叙聊了一会儿公事,找不到别的话题后,便与同样沉默寡言的裴叙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见时候也差不多了,裴叙便起身同他去举办宴会的东院。 在东院门前,他们碰到了正在同王府侍女说话的缙央长公主。 “皇姊。” 缙央长公主转头见了他,忙开口叫住了他,“叙儿,等等。我有话想要与你单独说。” 从记事起,缙央长公主就已经嫁到了凌国公府。他们姐弟俩年龄相差大,缙央长公主的长子又与他一般大,尽管两人相处时间并不多,但缙央长公主在他心目中相当于是另一个母亲。 对方对他的温柔关怀与贴心照顾,都叫他难以忘怀。 是以,十六岁生辰上听到长公主的那一番话,着实对他的打击不小。虽然他心底也清楚,缙央长公主当时也被徐荐愤怒的情绪所影响,说的话多半不是完完全全出于本意,但是要让他心中不产生隔阂,也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素来以冷面示人,又擅长隐藏情绪,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也未被发现这一点。 许久未见面的两人走到了无人的地界,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东院。 长公主细细地将裴叙上下看了看,欣慰地说道:“叙儿身体康健后,终于是长了些肉,看上去没那么瘦了。” “皇姊。”裴叙忽然唤道,目光虚虚地落在她头发的发簪上,道,“待朝局稳定后,我打算离开朝堂,与段宁沉一道远遁江湖。” 长公主一时间没有回答他的话,两人间极静,裴叙甚至能够听到远处段宁沉和徐荐的谈话声。 裴叙的视线从发簪上挪开,落到了一旁树干上干枯的树皮上。 “挺好的。”他听见长公主轻声说道,“我能感觉到你在京城待得并不开心。在江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于你也好。” “只是,若我离开,那凌国公府……” “叙儿操心得太多事了。”长公主笑叹道,“凌国公府,靠的是荐儿他们的努力。凌国公府虽是我夫家,但叙儿也是我亲弟弟,论血缘关系,叙儿也不比荐儿他们于我疏远。我希望叙儿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能开心快乐。” 裴叙的目光倏地落到了长公主的脸上。 那与他极度相似的眉目间盛满温柔的神情,裴叙忽然发现她眼角多了几道不易察觉的细纹。 “皇姊,谢谢。”裴叙轻声说道,“你为我做的衣服,我很喜欢。”
第一百四十九章
长公主眨了眨眼,笑道:“现在的叙儿身量与过去不太一样了,衣服怕也是得做大一点了。” “皇姊不必为我操劳。”裴叙道,“徐荐他们也需要姊姊。” 过去的裴叙可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这些话,长公主凝视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弟弟,回忆他尚在襁褓之中的样子,也不由心慨叹时光荏苒。 “荐儿,青哥儿他们想要什么,都会同我说。叙儿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也从不说想要什么。母后在皇宫,很多事都不方便。我这个做姊姊的,自然也得多做些什么。有时候,我倒希望叙儿任性些,说自己想要什么,不喜欢什么。这样,我们也能了解你多一些。其实,我是挺高兴叙儿能同我说对未来的想法。” 裴叙与她透亮的眼眸对视,因着旁边挂的红缎带,她眼底宛如是桃花瓣落在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闪烁的波光璀璨至极。 “父皇还在世的时候,皇姊与姊夫都极力支持我做储君,但,最后我没有做皇帝,辜负了……” 他话还没说完,长公主就叹了一声,“傻孩子。都说你是咱大启的顶梁柱,其实还是个孩子啊。” 裴叙微微一怔。 长公主握起了他的手,说道:“当年在那时候,不争就会死。多少人死在夺嫡之争中?我是不想让叙儿也步了他们的后尘。与权谋无关,与繁荣富贵无关,我只是希望叙儿能好好的。当今圣上信赖叙儿,我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又谈什么辜负不辜负的呢?” 裴叙看了她良久,忽然道:“皇姊,谢谢。” “我们是嫡亲姐弟,我关心你,支持你,都是天经地义的。叙儿也用不着将这些视为一种负担。我们都是希望你好,才会做这些。” 院里,段宁沉正在和徐荐吹牛,说自己在武林大会上力战十个西域高手的故事,余光瞥见裴叙与长公主并肩走来,他哪里还管得上徐荐这个便宜外甥,赶忙迎了上去。 “参见长公主,您辛苦了。” 这其实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见了,当初裴叙刚刚解寒毒,长公主去探望他时,与段宁沉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时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裴叙身上,也没怎么仔细看段宁沉。 如今看这青年相貌堂堂,英俊挺拔,观外形是个挺不错的男子。长公主也听太后说过段宁沉的事,虽然太后带有主观意味的描述使段宁沉的形象算不上正面,但后来又听了徐荐的话后,总体来说,长公主对段宁沉的印象还不错。 “段公子,初次见面,你好。” 两人打过招呼后,段宁沉亮晶晶的眼睛就望向了裴叙,抓住了他的手腕,道:“小叙小叙,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东西。我带你去看!” 于是,长公主就看着素来不喜与人亲近的自家弟弟任由对方拉着,跟着对方走。 裴叙走了几步,回过了头,道:“皇姊……” 长公主善意地笑了笑,“你们去吧。” 到了戌时,全部人到场,宴席开始了。 这次的主角是段宁沉。 裴叙作为王府主人说完后,段宁沉就起了身,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段陈词,先是介绍自己,又述说了自己维护江湖和平的伟大理想,最后当众表达了一番自己对裴叙深切的爱意。 裴叙听着,心中略有几分不自在,不过其他人似乎还挺满意,就连太后脸上都浮现了笑意来。 说完后的段宁沉坐下,邀功般地凑向了裴叙,低声道:“小叙,怎么样怎么样?” “恩,挺好的。” 两人同坐一桌,说话期间,裴叙随手将桌上的烤鹅往段宁沉那边推了推。段宁沉喜欢吃肉,而又对烤鹅烤鱼这类烤出来的肉食情有独钟。 侍从并未给裴叙斟酒。因为他身体的缘故,他鲜少饮酒。今日在这场合下,他拿起了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 段宁沉见状,忙道:“小叙喝酒,身体没关系吗?” “没事。”裴叙拿起了酒杯,给众人敬酒,表示了对大家到场的感谢,段宁沉也随了他一道敬。 一杯酒下肚,坐下了身,裴叙感觉也还好。 过去,他几乎每个月都要生病个一两次,而自从二月过后,他便再没有生过病,身体也日益强健——“自己是个正常人”,这个想法越发深扎在了他心口。 从见到方才裴叙与长公主在一起时,段宁沉就发现裴叙今天情绪前所未有的好——尽管裴叙神情如往常那样清冷,但他仍能感觉到。 现在,他和长公主说几句话的工夫,便余光瞅着裴叙不紧不慢地一口气又干了两杯酒。 他是从来没见裴叙喝过酒,看得心惊胆战的,见他还要倒,赶忙抓住了他的手,“小叙小叙,少喝一点!” “没关系。” 裴叙依稀记得自己的酒量还算不错。这酒也算不上烈,只是清醇的果酒,喝一些也算不上什么。 段宁沉则是眼瞅着酒上了他的脸,现在他脸上通红一片,偏生裴叙本人像是没自觉似的。 “乖小叙,小叙乖,咱不喝酒了。喝茶喝茶,我陪你喝茶。”段宁沉一边哄,一边从他手中拿过了酒壶,眼疾手快地用茶杯替换了酒杯。 裴叙:“……” 他也只得选择喝茶。 不过也显然是他低估了那酒的后劲作用,他吃了几口饭后,就慢慢感觉到头晕了,好在酒力的作用远远比不上寒毒的凶猛,完全算不上事儿,只是意识像是加入了几滴浆糊,变得黏黏糊糊的。 他意识到自己多半是有点醉了,不过他意志力强,表面上依然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与其他人说话时,声音平稳如常,逻辑也十分清晰。 段宁沉见状,也放下了心来,心想,大抵只是小叙喝酒容易上脸。 天色渐渐晚了,长公主与凌国公皆送了段宁沉见面礼,之后宴席便散了去。 裴叙与段宁沉亲自送了他们出府。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夜幕之中,段宁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道:“小……”话被说完,他的手掌便被握住了,一具身体倚靠到了他的胸膛上,脑袋埋到了他的肩上,似乎还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段宁沉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背,而后脑子空白了片刻,最后他低头看着怀中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向来口若悬河的他,此时痴傻了,结结巴巴地道:“小,小,小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