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次,到京城城门前迎接裴叙的是二皇子。 最近他可谓是当真春风得意,裴叙见他精气神都与往常大不相同,打扮也比过往华贵了许多。不过他对裴叙的态度仍是谦恭得紧,一见他,便深深地行了一个晚辈礼,“晚辈参见皇叔。皇叔安好。” 裴叙淡淡地“恩”了一声,也不欲与他多言,便打算上皇宫的马车。 二皇子却叫住了他,低声道:“皇叔,请稍等一下。晚辈还有几句话想同您说。” 裴叙抬眼看向他。 二皇子本想与他对视,但目光触及他的眸子,便不由地觉得心头一慌,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一步,可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他心头升腾起不甘与不悦来,堪堪站定,尽量维持了自己声音的镇定,“大皇兄……哦不,应是庶民裴成擎,他咎由自取,自取灭亡。晚辈不会和他一样。晚辈知皇叔与李家不涉党争,是以也不求皇叔支持晚辈。只要皇叔一直保持中立,日后晚辈定不会亏待了皇叔和李家。” 裴叙也没应答他,只是简单地“恩”了声,便在扶手上轻敲了几下,段宁沉会意,推动了轮椅。 二皇子望着他们的背影,皱紧了眉头。 皇宫准备的马车并不非常大,轮椅没法直接抬上去,段宁沉便假公济私地横抱起裴叙,直接上了马车。 一进车厢,段宁沉就因为那浓郁的熏香味,而打了个喷嚏。 “搞的什么鬼?”他赶忙拉开了帘窗。 进了皇宫,大抵是看他长途劳累,皇帝并没有立即就与他商议重立储君的事,只与他寒暄了一会儿,就劝他早点回府休息,又嘱咐说等他什么时候身体利爽了,就再进宫一趟。 裴叙从他脸上看出了憔悴来,看来是曾经给予厚望的长子之死对他打击不小——尽管已经过了近一个月了。 裴叙正准备离去,皇帝想起一桩事,又对他道:“对了,十四弟。马上是老四的生辰,雍王世子说想为他贺生,上了折子,请求入京。” “皇兄答应了吗?” “他写得情真意切,朕没有理由不答应。” “皇弟知道了,多谢皇兄。” 裴叙知道,皇帝专门同他说这些,是查到了当初在京城刺杀他的真正幕后主使是雍王。可以说,雍王也是间接害死了前太子的人。若非如此,前太子的声望也不至于在一夜间崩塌。 只是,前太子毕竟也曾弑君,皇帝对他彻底失望,还是依旧对他怀有旧情,想要为他报仇,这些不好说。所以,目前还不敢判断皇帝是不知道雍王支持了二皇子,还是说知道了,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逢场作戏。 裴叙又去了一趟慈宁宫,看望太后。他特意没有叫段宁沉一同跟进去。 太后见到他精神焕发的模样,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说“好”,又叫了信得过的太医来,给裴叙诊脉,得出他身体康健的结果后,当即泪流满面。 裴叙手忙脚乱,忙拿了手帕给她擦泪。 太后见素来沉稳的他有几分无措的样子,顿时破涕为笑,说道:“我的叙儿当真是有大气运之人。当年玄机道人为你批的命,果然不错。若先帝在天有灵,应该也可以安息了。” “母后。”裴叙注视太后,认真地道,“孩儿有些事,想要与你单独说。” 太后差不多心中有数,挥退了服侍的宫人们。 待殿内只剩了他们二人,裴叙道:“孩儿这次能死里逃生,多亏了卫谷主与段宁沉。而这段时间,是段宁沉寸步不离地照顾,殚心竭虑的操劳,孩儿才能康愈。孩儿已经决定,与他厮守终生。”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站在她的角度来说,如今裴叙身体康复,娶妻生子才是正道,与男人在一起毕竟不像样子。她是发自内心地渴望看到裴叙的子嗣,但是…… 她说道:“叙儿决定与他在一起,是因为他于你有恩,还是喜欢他?” 裴叙慎重地答道:“孩儿是真心喜欢他的。” “我的叙儿啊……”太后握紧了他的手,说道,“那孩子之前我见过,是个机灵可靠的人,但一生还长,人心难测,难保他不会变了性子。你性情纯良,母后怕你被他所伤。” “做出决定,自要承担后果。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孩儿都不会后悔,而且孩儿也不会叫人给轻易欺了去。” 太后看了他良久,最终长叹了一口气,问道:“那孩子这次与你一同进京了吗?” “恩,他现在在慈宁宫外。” 太后摇了铃,遣人去叫段宁沉进来。 不久后,便见段宁沉迈着庄重的步子,一脸肃穆地走了进来。 殿门关上,他不卑不亢地行礼后站定,太后打量他,一时间也没说话。 段宁沉忍不住偷瞅裴叙,见后者对他使了眼色,自恃与裴叙完全心意相通的他恍然大悟,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太后大呼:“孩儿参见娘亲!!!” 裴叙:“……” 太后:“……” 一时间殿内一片死寂,比段宁沉刚进来时气氛还要凝重。 段宁沉也意识到是自己会错了意,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后来是裴叙出声解了围,“不可这般没规没矩。” 段宁沉连声应和,“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是!是草民言行无状,说错了话。主要是太后娘娘实在是太美若天仙,又雍容华贵,草民自小就是孤儿,一直向往有这样的娘亲。一时间,嘴上没个把门,竟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请恕草民冒犯。” 太后这辈子听到的马屁数不胜数,但像段宁沉这样拍马屁都异常真诚,好似要把心肺都掏出来证明自己的这种,她还是头一次领略。尤其是她儿子还在与这厮一唱一和,企图把刚刚那句话给糊弄过去。 太后心头不爽,她这边还没答应,儿子就在胳膊肘往外拐。她恍惚间有了种女大不中留,女生外向的感觉,然后很快意识到自家儿子是男的。 ——再不满,还能怎么办呢?自家儿子这些年饱受病痛折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中意且愿意共度一生的人,还慎重其事地同她说,她又怎么忍心再给他添麻烦? “你先起来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谢太后。”段宁沉忙爬起了身,忍不住偷眼瞅裴叙。 太后威严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又拉了回去,“段宁沉。” 段宁沉立马肃穆站立,“小的在。太后您有什么吩咐请说!” “看在我儿的份上,本宫暂且同意你们之间的事,但你不可对他有丝毫亏欠,惹他伤怀,否则本宫定饶不了你。” 段宁沉眼睛一亮,忙拍着胸膛保证道:“太后,您就放心吧!小叙就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大宝贝,我肯定千倍万倍对他好。我如果负他,那我就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这誓言发得不可谓不狠。太后紧皱的眉头松了些,说道:“你过来。” 待他走过去后,太后从柜中取出了一盒子,将它打开,露出了里面莹润翠绿的玉佩来。 “本宫本有一家传玉镯欲赠予叙儿的妻子,但思及你是男子,因而又重新为你打造了一块玉佩。” “谢太后!谢太后!我很喜欢!” 他一时激动下,又忽略了礼仪。不过这次太后并没有放在心上,转头看向了裴叙,又忧心忡忡地说道:“此事按道理应该是要公之于众,但在这世道上,男子与男子在一起,毕竟是有违人伦的……” “本来最开始和小叙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婚宴,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但是现在想来,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小叙在朝廷身份敏感,地位崇高,不宜曝出与一江湖人结为断袖伴侣的事,这还可能在史书上给小叙留下污名。所以我想的是,小叙的事业更重要,我们俩之间的感情也用不着一定要公之于众。总归,我们在一起就好了。”段宁沉眸色柔和地望向裴叙。 他说这番话是为了向太后表示他是有很认真思考与裴叙的未来的。 太后眼波微动,又道:“不能公之于众,但还是得宣布给自己人听。改日本宫办个私人宴席。”她看向裴叙,道:“你皇姊也一直很担心你的身体,若她知道你痊愈,也定会很开心。” 裴叙道:“不如就由孩儿来办宴席吧。就请母后,皇姊与凌国公。”凌国公是徐荐的父亲,也正是缙央长公主的驸马。 “好。” 得了太后的同意,回去的路上,段宁沉一直乐呵呵地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一手拿着定情时裴叙送他的玉佩,一手拿着太后刚刚送的玉佩,怀中搂着裴叙,神情荡漾,宛如得了全世界。 裴叙心情同样也不错,尽管储君的事仍是横在他心口的一根刺。 两人刚回王府没多久,段宁沉打算去趟京城的分堂,在问清裴叙不打算再出府后,并又反复嘱咐说若是出府务必派人去叫他跟随一起,随后就出府去了。 裴叙忆起如今新任太尉施冀与二皇子沾亲带故,疑似是皇帝在立捧二皇子一脉,又想到徐荐与施冀的独生女有过交集,于是便派人去请徐荐来。 徐荐现在在翰林院任一清闲之职,工作量不多,得了裴叙的传唤,他很快就骑马赶到了定王府。 “嘿,小舅舅。本来我是想去接你的,但听说二皇子去了,我就没去凑热闹了。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现在身体大好了吗?” “恩,好得差不多了。”裴叙直奔主题,“听说你不久前与施家父女交涉过?具体情况如何?务必详尽陈述。” 说起这桩事,徐荐就觉得郁闷,咬牙切齿地说道:“施家那女人……当时,我走在街上好好的,她忽然飞马把我给抓走了。她简直不能称得上是女人!那力气大得跟牛似的,拎我这大男人,都像是在拎小鸡仔。” 这些话,他都耻于同其他人说,怕受到嘲笑,但在冷肃且不苟言笑的裴叙面前,他就没有丝毫顾虑了,直接把内心的愤懑全都给说了出来。 “你没有挣扎?” “我打不过她。她还把我捆起来,脑袋套麻袋,放在马上。我都要被颠吐了!她把我带到她府上,说是听说我抛弃世俗观念,和一江湖女子有一段感情,觉得很好奇,要我讲给她听。这不有病吗?考虑到我凌国公府和新任太尉得保持好关系,我还是忍气吞声依了她。故事讲到一半,施冀就回来了,拿着马鞭就往他闺女身上抽,一边骂她,一边同我道歉。” “我又哪能说我很生气,也没法看女孩子挨打,就说不该打女孩。结果,那施华然当场变了脸,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把我给好好地送出府了。” 裴叙问道:“她说了什么?” 徐荐难以启齿,脸色青白了一阵后,说道:“她说原来我与京城的其他男人也没什么不同。还说……她在军中男女一视同仁,男人犯错该挨打,女人也是一样的。但是……反正她真是莫名其妙!第二天,施冀就携重礼上门来向我道歉了,还深鞠了好几躬。听说施华然被关了禁闭,这段时间都没见人影,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裴叙沉思半晌,道:“你认为,她是针对你的身份故意为之,还是真性情使然?” 压根没考虑过前一种可能性的徐荐愣了一下。的确,他是国公世子,还有皇室血脉,与定王关系极佳。他们初来乍到京城,这出不排除是他们父女自导自演,想要达成什么目的,亦或者传递什么信息。 “这……”徐荐犯起了难,挠了挠头,“我不确定。要不我改天再去试探一下?” 裴叙颔首,“可以。” “小舅舅对此次事件怎么看呢?” 裴叙淡淡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施冀大抵是准备把女儿嫁给你的,施家小姐也愿意为家族牺牲,只是心中仍有愤懑。” 听到这话,徐荐倏地起身,惊骇道:“啊?你说什么?” “施冀是聪明人,想要与二皇子撇清关系。他身处太尉的高位,又在京城没有根基,不可能不站队。他选择了我们。” “这样……那我……”徐荐捏紧了拳头,手足无措,看向裴叙道,“拉拢太尉于我们百利而无一害,是否我应该娶施华然呢?” “这取决于你。”裴叙淡道,“况且,这只是我自己的揣测。没准施家小姐当真是真性情之人呢?” 徐荐深吸了一口气,听了裴叙的分析,他背后惊了一身冷汗,开始意识到“施华然真性情使然”的可能性并不大。当时施华然的举止都是恰好把握住了那个度,既让他感到愤怒,却又不至于发作。大抵对方是仔细琢磨过他的性格的。 在这暗潮涌动的京城,谁又会那么简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