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问题郁枭自己也想不明白。
那天还是他第一次自由地在青阳的大街小巷中行走,吃了闻着就香的豆腐脑,看了街边匠人捏的小泥人,听了几个姑娘在胭脂铺子前嬉笑着讨价还价,黄包车夫在凹凸不平的面包石路面上疾驰,激起的水花不知惹来哪家太太的骂,杂耍的手艺人当街喷出一团火,讨来清一色的欢呼喝彩,街头的张包铺新开了一屉包子,热腾腾的蒸汽,点缀了一整条街的烟火。
那日天色暗淡,空气潮湿,海风卷着腥气吹拂着红枫,目所能及的一切色彩,都是如此明艳动人。
初次瞧见这一切,郁枭只觉得心里分外快活。
虽然他的快活,建立在了晁利安的痛苦之上。
独独那日在桃源里的戏台子,氤氲着朽木一般的霾色,让他忍不住驻足多瞧了一会儿,台子上表演的正是桃源里的拿手好戏——《燕南山》的第三幕《破佛刃》,台下的众琴师脸上就颇显愁容,台上那位即使裹挟进妖艳的红,眉间依然带着舒展不开的褶皱,看客稀稀拉拉,喝倒彩的居多,压下了依稀几个叫好的。
听旁人说,这一幕是最经典,讲得是被枉死的将军救过的狐狸,化成了妖艳的舞娘入宫迷惑了皇帝,于金龙宴当晚献舞时甩出了预先藏匿在袖中的小刀,刺死了皇帝为它的恩公报仇的故事。因为大快人心,所以经典。
可郁枭听完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在他的认知里复仇是一件相当没有意义的事情,可能也是基于他从未对谁产生过仇恨的心理,另一方面他又很好奇那只狐狸的结局,毕竟在古代杀了皇帝可不是小事,它会不会被绑起来烧死?或者斩首示众,把尸体吊在城墙上?他不晓得。
他更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能被一个编出来的戏,迷得魂不守舍的。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见他半天不吭声,珞珈还以为他睡着了,开始大力地扭动起身体,用脑袋撞他,撞了两下才骤然醒悟自己可能容易挨打,他现在还不是那个可以在将军怀里作威作福的乖宝儿,身边这个二十岁的小将军远比从前那个二十五岁的大将军脾气差得多。
好在郁枭想事情想得投入,一时间都忘记了骂他。
“我就是有点想知道……那只狐狸后来怎么样了?”
珞珈迟疑了好一会儿,上下嘴唇忍不住轻微地打颤,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一般,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到说人话的感觉。
“那只狐狸草芥人命,被上天惩罚了,它只能形单影只地留在人间过活,活得很孤单很孤单,它没有朋友,也不敢有朋友,它怕别人发现它不老不死的秘密,只能在一个地方待几年就换到另一个地方去,它没有家,它、它特别可怜,它还非常非常想念它的将军。”
珞珈本来想着撒撒娇,没想到自己说到最后竟然真的哽咽起来,真奇怪,分明那度秒如年的一千年,他都咬着牙捱下来了,怎么一到了将军的身边,就屁大点委屈都受不了了,只想哭鼻子,只想被抱在怀里哄。
“你不能这么写。”郁枭却来了兴致,身子也转过来,一本正经地和他面对面掰扯上了,“你不能让那只狐狸那么可怜,你应该让他回山林里,做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狐狸,再认识一只蓝眼睛母狐狸,生一窝蓝眼睛的小狐狸,我和你说,蓝眼睛的白狐狸特别好看,我在国外见到过好几……操!你咬我干什么!”
“你……你没良心!”珞珈被他气得结巴上了,“那将军怎么办?它……它不能不要将军!”
“将军死都死了管他干嘛,照你戏里说的,那将军对狐狸又不好,狐狸给他报个仇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不成还要一直守着他?”
“好!将军特别好!”他扯着嗓子喊起来,震得郁枭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他自己却像挨了多惨绝人寰的揍一样,“哇”的一声哭号着说:“他会把新鲜的山楂切成两半,把果核取出来再喂给狐狸,他还用自己的头发给狐狸编平安扣,他给狐狸吃了可多可多好吃的,还在它嘴巴有伤的时候把鸡肉撕成一条一条的喂它!每次狐狸有危险,将军都会出来救它,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将军特别特别好!”
“怎么还哭上了,一个戏至于吗?”郁枭见他哭得伤心,还大有刹不住闸的势头,心里再怎么窝火,也服了个软,“好好好,都依你,别哭了我不说了,但你要是敢把鼻涕蹭我枕头上,我就给你屁股打开花。”
说着,他就这给小哭巴精翻了个面,让他背过去哭,自己也背对着他,把被子盖过头顶。
他被哭得心烦,小家伙张口闭口说喜欢他,自己不过是说了戏文里的将军一句不好,他就作闹成这般,果真是个骗子,兴许那句喜欢都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了。
更让他烦躁的是,这家伙还没完没了了,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捱过了哭后胸腔一抽一抽的哭嗝儿,又开始揪着刚才的矛盾不放。
“将军的好只有狐狸知道。”珞珈一个一个字地小声说,“将军的好也不需要别人知道。”
第68章 画中画(一)(已补)
可以拍着胸脯叫板的,纵使郁枭的束缚本领再高超,如今这世上也没有能绑住他小狐狸的办法,以为给他裹起来后半夜就能高枕无忧了?天真!
待确定人睡熟了,珞珈才极缓极缓地从床单里钻出来,小幅度地抖了抖毛,拖着大尾巴绕着郁枭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他的头顶,去给他舔了舔白天撞出来的伤,但他并不配合,很快就不耐烦地闷哼一声,裹着被子翻身到另一边去。
珞珈怕弄醒他,出来活动了两下筋骨,就乖乖地从裹着他的床单里叼出衣服和镣铐钻进去,化成人形后便直接挤进被窝里,轻轻拉开郁枭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脑袋拱进他的颈窝,热乎乎的小脚丫也朝着腰间搭了上去,他太喜欢像这般被搂抱着入睡,只可惜郁枭醒来过后绝对要掐一掐他的后脖颈。
事实上郁枭醒来之后,不仅想掐他的后脖颈,一巴掌给他拍平了的心都有。
他睡床一向睡在正中间,醒来时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稍一后倾整个人就会掉下去,而那个弓着背趴在他怀里的小戏子,此时倒是睡得舒坦,还把他那短短的一截东西抵在了他腹部,这一认知顿时打消了他晨起所有的好心情。
感知到他的动弹,珞珈眼睛都没睁开就急不可耐地伸着细长的颈子,娴熟探过来找他讨摸摸。
郁枭用余光瞧了一眼自己身后,又瞧了一眼很快就要怼到他脸上的小戏子,不大想理他,直到听见他催促地哼哼了几声,才颇为憋屈地顺着他的喉结,食指打着弯儿刮了两下。
结果这截儿脖子伸得更长了。
“耳朵也要。”珞珈嗓音里带着盖不住的小奶音,吭吭唧唧地说,一边把头偏了偏,把耳朵往前递了递。
“滚蛋!”
最后的一点耐心终归也是被耗没了,郁枭卡着他后颈瞬间给他挪回到了原位,摩擦速度之快,让他和床面贴合的皮肤火辣辣地烧起来,顿时一点赖床的欲望也没了。
珞珈无辜地睁大眼睛,望着抓着他后脖颈的郁枭,小声埋怨起来:“你……干嘛呀?”
郁枭黑着脸瞪他,也不说话。
等意识一并苏醒回来,珞珈也意识到了什么,拉开被子往下瞅了一眼,一张透白的小脸顿时变得红扑扑的,他打着哈哈笑道:“早上、哈哈哈……要不你给我蹭两下呗,我给你玩我蛋蛋。”
“谁管你!”
郁枭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掀开被子就下床要走,一想到身后还有一束直勾勾射过来的目光,又掩饰什么似的,把昨晚丢在椅背上的浴巾拿过来披着,直到楼梯噔噔噔下去了半截,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有啥可遮的,又不是没出嫁的大闺女。
他越想越生气,忍不住为自己辛辛苦苦练出来的肌肉打抱不平,心里还莫名涌上来一股被嫖了的错觉,还是他自个儿倒贴上去让人嫖的。
珞珈也委屈坏了,他是记得从前将军有多喜欢玩他的蛋蛋,怎么到了如今却没这个兴致了,莫非是他只喜欢玩带白毛的?
思来想去,下面干杵着也不好受,于是他把尾巴拉上搂在怀里蹭了蹭,虽然远没有将军的小腿好蹭,但是聊胜于无吧。
他蹭得正舒服,冷不防从背后忽然冒出了一句不要弄到被上的,吓得他一激灵,差点软掉,回过头就瞧见下巴上挂着半边泡沫的郁枭,正冲到门口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但真正给他吓软了的,是郁枭的下一句话。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还能什么东西,那是他的大毛尾巴,是冬天当被盖夏天能驱虫的多功能尾巴,是曾经在燕南的寒天里给你当过无数次围脖的优质尾巴啊!
但这些话他也就敢在心里咆哮两句,他不愿意让郁枭知道自己是一只不伦不类的狐狸精,更不想因此牵扯出千年前的种种,记忆沉重冗长,而人的一生太短太短,全用来同他快活都还嫌少,何必掺杂其他过时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