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吴未住在一起之后没过几个月,陈如妤就发现自己怀了孕,姐姐陈如姝知道这个消息后,急得几晚上没睡好觉。白明德知道了,还特意跑了趟陈家老宅,他要去说教说教这两个不懂事的人。可知识分子用词太考究了,他说叨了半天就是在对牛弹琴。白明德讲着道理,话里还暗含讽刺,可他的妹夫,一个比他大了四岁的男人,像听课一样听得极仔细,仿佛还在认真思考,还微微点头肯定,这让他根本就提不起来劲儿。白明德知道这个妹夫没有文化,他只是没想到他自己说话居然这么有文化,有文化到文盲都不能全部听懂。不过好在陈如妤听懂了跟他骂骂咧咧吵了几句,不然他这一趟必定满携失望而归。
陈如姝本想瞒着母亲,但知道最后肯定瞒不住,若是让乡亲们把这话先说给她母亲听了,那必定要出大事情,所以就趁早把妹妹怀孕的事情给母亲说了。但是这个没有信仰可以依靠的女人,还是差一点就跟早逝的丈夫去了。陈如姝因她妹妹怀孕的事可操碎了心,一方面要安抚母亲,一方面还要摆平外人。
陈如妤知道她怀孕了之后并不像她的姐姐、母亲还有那些无关人士一样有那么大的反应,她就是开心和期待,还有天天想着腻在吴未身边。她一开始觉得自己幸福极了,身边有男人,自己还怀了孩子,可慢慢的,当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的时候,她开始觉得不快乐了。
当陈如妤没有办法再干重活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孤独,以前屋子外边的事都靠陈如妤一个女人来收拾,甚至像上山拾柴火、打水这种本该由家里的男人来做的事情也全部由陈如妤做,在陈如妤感觉到不适之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当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连睡个好觉都成了奢侈的时候,一种深重的孤独开始慢慢侵入她的内心,这种感觉比以往被嘲笑和攻击带来的悲伤还要更加深刻,她一直沉浸在这种不知道从哪发源的伤感中,她偶尔会和吴未在入睡前谈心,但吴未并不能解开她的心结,只会叫她早些睡觉。
一向觉得吴未很完美的她开始意识到这个本该负起养家责任的男人从来不会照顾她的感情,不会体贴地主动要求扛起生活的重担,只会等着陈如妤给他做安排。男人虽然一直都很老实肯干,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她觉得男人能听她的话,比什么都强。
后来陈如妤愿意让她的男人出去见人了,她还主动向她的姐姐寻求了帮助,因为她实在力不从心了。陈如姝也不忍心她的妹妹受苦,所以给吴未安排了一个可以挣钱的营生,让他跟着老师傅上山采药拿回队里换钱。这个工作的好处就是,陈如姝能从中牵线,凡是吴未能弄来的货,队里可以全部收购。
之后乡民们就经常能看见陈如妤夫妇两人在乡间活动的身影,那个未婚先孕的大笑话刚刚暗淡不久,新的笑话便又快速生产出来,乡民们终于见到了这个懦弱的靠女人养活的男人,而且还大了女方好多岁,所以他们也说“真般配”,褒义贬义显而易见。
被放出去的吴未就像是听不见乡民们的讽刺,他干活十分卖力,腿脚也麻利,老师傅交给他的辨认草药的方法他一记一个准。一开始人们都笑话他吃软饭不中用,但从老师傅嘴里说出来的好话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的,人们的观念开始转变,都觉得这人不爱卖弄踏实能干了。
不爱卖弄不仅表现在吴未不说大话人前谦卑,还表现在他有一手好手艺,吴未会做简单的家具,拉锯刨木这种事十分在行,陈如妤一开始并不知道她的丈夫还有这种本事。
吴未自打熟悉了乡间的路之后就整天外出,如果陈如妤不要求,勤劳的吴未可以做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连寒冷的大冬天也整天去山里忙活,可冬天山里哪有那么多活可以干,陈如妤虽然心里埋怨,但没当面和吴未说起过她的不畅快。她快生产那段日子一直是忙里偷闲的姐姐和母亲在照顾,那时她的身体变得很容易疲惫,神经也越发敏感,她会在吴未一个人默默做事或者外出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好好回忆她几个月来做的蠢事。因为活干得少了,思考的时间变长了,所以难免会遇到心绪不通的时候,她越来越发现,她与吴未之间有一段难道长短的距离,虽然他们每天都能在一起,可她总觉得触碰不到真正的吴未。
她很爱吴未,所以更不能忍受这种无端的落寞,几个月以来她一直是主动的一方,一直想要和对方分享自己的过去还有每天的快乐,但对方并不是这样。陈如妤连吴未的过去都还没有搞清楚,吴未也从来不提,即便被问到,也只是甩给陈如妤一阵沉默。陈如妤觉得吴未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或者他的过去十分悲哀,不愿提及,陈如妤还会小心地猜测吴未是不是从前在地主家做工,但是她在吴未面前比卑微的吴未更卑微,根本不敢从吴未那儿证实她的猜想,她害怕吴未回忆起来会难过,其实她最怕的是被她伤害的吴未会离她而去。
可是当陈如妤的难过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她不得不宣泄出来,那是陈如妤第一次在吴未面前哭。那时候天开始变暖,距离她生产的日子也渐近,吴未从外边回来后像往常一样砍砍柴烧烧水,一声不吭就能把所有该做的事情做完。陈如妤却变得反常,她把正在干活的丈夫叫进屋里,也不说话,就对着丈夫抽泣起来。
陈如妤从来没有在她的丈夫面前发过脾气,她绝会不让她的丈夫知道她曾经的那些与舆论顽强斗争的历史,怀了孕的陈如妤更像是个需要关怀的弱女子,与她之前的那副强悍样天差地别。可吴未看着流泪的女人完全不懂得要怜香惜玉,他就那样杵在女人面前,默默看着,等陈如妤让他抱着她的时候,才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像搂着孩子一样搂住陈如妤,为她擦掉泪痕。
陈如妤发现当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她的男人还是离她很远,她哭得更难过了,然后哭着把她所有想说给吴未的话都讲了一遍,她告诉吴未自己的身体有多难受,自己有多孤独,说自己感觉不到吴未的存在,想让吴未再多给她一点真实感受和爱。吴未说不出陈如妤想听的承诺,他只会让怀里的女人别哭了,然后打上热水帮她擦脸、擦身子。
还好陈如妤身子结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也没影响着孩子,她发泄完便睡去了,结果第二天吴未还是没有一点改变,早早地出门了。二十多年来,周围人的反应对经历过几次内心重构的陈如妤其实已经不能造成太大的影响了,但吴未的反应总会让陈如妤耿耿于怀,她能轻易地把吴未的语言表情或者动作放大,然后从细节中分析吴未的情感,判断吴未离她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吴未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所以吴未早早出门让她觉得自己昨晚做的事情多余了。
吴未下午早早回了家,到家时还带了两把小木凳子。吴未告诉陈如妤那是他自己做的,还向陈如妤展示了凳子板的底部。陈如妤瞧了瞧凳子底部,原来两个凳子分别刻了一个简笔的小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那女人扎着两个麻花辫,单凭这个特点,陈如妤就一下认出了是自己,画上的小人并没有大着肚子,而是身材苗条,还穿了裙子。这以后,每年夏天,陈如妤都只穿裙子。
这两把木凳子就像是给陈如妤的定心丸,这一定,就定了十八年。
吴彩出生后吴未在家里种满了花草,这让陈如妤知道了吴未在种花养草方面也十分在行。吴未每天除了完成必要的劳动之外就是摆弄他的花草,他还和陈如妤说这些花草可以和孩子一起玩,能陪孩子长大。陈如妤不喜欢打理这些东西,她更不相信吴未和她说的花草树木也有性格或者其他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过她愿意听吴未分享,哪怕是一些不真实的东西,她觉得吴未愿意说就已经是爱她的表现了。
陈如妤和吴未的生活在吴彩出生之后还是没有任何改变,虽然吴未在乡里的口碑不差,但还是堵不住好事乡民的嘴,连孩子的名字都会被拿来比较一番,他们会说陈如妤的丈夫没文化,连孩子的名字都没有她姐姐家的好,姐姐家的是应济、应修,后来还添了个应知,而妹妹家的是吴彩,“彩就彩吧还碰上了吴这个姓,直接没色了”。他们还会比较姐姐家是三个顶天立地的男娃,而妹妹家只有一个女娃,“还主动跑去上了环,这是不想给盲流留子嗣呢”。
上环这事也是陈如妤的一时冲动。大概就是孩子还小难带的时候,吴未也不知道帮忙,陈如妤和吴未抱怨起这事儿时像临生产那次一样带了点情绪,吴未就说了一句“那我们不再要孩子了”。吴未应该只是想安慰一句,可陈如妤认了真,她打听到正好县卫生院引进了新颖的技术,便脑袋一热去做了手术,这个消息当然会被她的姐姐还有乡民们知道,不过陈如妤的行为总是那么不可思议,乡民也只会笑话一阵子。可没想到的是,陈如妤后来竟变成了计生模范,县里派人宣传计生政策,拉育龄妇女去上环结扎就是拿陈如妤做范例的。陈如妤被组织表扬了,那可是个能炫耀好久的荣耀事,就像她之前被老天眷顾了一样,很多事情都足够她高兴很久很久,但“久”不是“永远”,当兴奋的感觉消耗殆尽,自己身上的苦痛只能她一个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