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了那个明媚林间的身影,时间恍然过去,再回忆,那些七彩的碎片拼凑起来,真的像做了一个灿烂的梦。
山林里开始变得漆黑,好在朗月当空,多少能看清前路,我没有用手电筒,还觉得脚下生风,仿佛被人牵引着到一处去。那个地方是我归属感的源头,是让我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姥爷在那里长眠。
说来也有趣,坟墓总被人们拿来做恐怖的素材,而我却在坟墓边找到了安全感。
我蹲在堆起来的几抔黄土前,其实和从前相比这里已经变了大样,毕竟过去了一个春天,原本枝叶零落的荒凉地变成了郁郁葱葱的生命场,姥爷埋在这里之后定是没人来整理过,不过我想,有这些花草林木的陪伴,姥爷每天都不会孤寂了。
我拧开二锅头的盖,给姥爷倒了点,剩下的留给自己。一口一口的酒和着满眼满眼的泪,我把小半年以来的故事,都讲给了姥爷听。
我讲得口干舌燥,头脑混沌,抬眼天旋地转,闭目地转天旋,嗵的一声躺倒在地上,身体像在狂风巨浪中疯狂飘荡的小舟,任意东西。
我觉得自己已经晕头转脑意识分裂搞不清虚幻现实了,因为我听到了荆池的声音,他在喊姥爷的名字:吴未。
倏忽间黑白流转蓝墨交移,我像正在做梦一般有了明晰的意识,不但又听到了荆池的声音,还在模模糊糊中看到了他,他口中念着季业,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的头发变白了,只有几缕还染着褐色,面容枯槁,脸色发青,像极了脱水的白萝卜。
我以为自己醉酒了眼昏,又想着自己正在做梦,所以就毫无顾虑地指着他说:“你怎么变成脱水萝卜了?”
“季业?”荆池把声音调大又念了一声。我这才看清眼前的全貌,荆池已不再是之前的厚背宽肩样,他身型蔫瘦,似无禁风之力,如零落枯叶,干瘪羸弱。这竟然是之前那个浑身散发着不可一世气息的荆池,他的个头和体型都不比从前,如果不结合声音与面庞,我绝不会认出是他。
月夜乌黑,对面人的身子像能反射月光,我看不清自己,却能看清想看清的人。
我猛然发觉,这就是我最后见到荆池的地方。
“你怎么在这儿?”荆池色薄干裂的嘴唇微张,似是并未开启,他被手腕粗细的粗藤捆在无数连缀的藤条之间,我对这藤条再熟悉不过,连被绑的感觉都能回味出一二。
荆池看起来并未受外伤,但他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一具被挟制住的静立躯体,只有身侧的手在微颤,手颤抖着蜷曲五指,却像是握住了成了固态的空气,手臂随之也开始颤动,继而转向全身。我感受到荆池正在聚集自己的气力,然而这使他的气息淡弱得更快,就像是在快速消耗自己的身体。
我在恍惚的梦境中找到了自己的意识,它让我快去阻止荆池。
我慌忙接近眼前气虚体弱的人形,摁住他颤抖的身子,以为这样就能让荆池复归平稳。可我的手在接触荆池身体的一刹那,一种莫名的刺激从手掌一路传到脑袋,那种刺激唤醒了我能在灵野使用血气的记忆,我真实又深刻地感受到了我体内血液的流淌和一股正在跳动的气。这种奇妙的感觉又一次让我分不清现在所看所触的东西是在梦境是幻觉还是现实,我猛地抽回手,又在眼前握了几握,我手心里的温热漂浮在手掌周围,来回扇动还能感触到气流搅动带来的凉意。
我怀疑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真的是荆池?”我的脑袋没有控制住几欲张开的嘴巴。头脑里像起了带有酒味的雾,让我又晕又迷,可所有的感官都仿佛自立门户,异常有效率。
荆池鼻息“吸呼”,像远处微弱的海潮声,他迷离的眼扁成两条在海上展翅的鸟,脸虽近在我眼前,却仿佛远在海的那边。我隐隐觉得,他可能要死了。
荆池的身子不再颤动,他垂下头发出了混着气声的音,对我说:“你这是来给我送行了?”他看起来虚弱,但语气还是和能把我打得鼻青脸肿的时期一样。他的这句话让我意识到,他真的要死了。
我又怀疑这是小脑自己创造的剧情。
所以我十分滑稽地把一只手再次贴在荆池的身上,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对他说:“我的血气能益寿延年。”
荆池一点一点释放出笑气,抬起头又勉强撑起一只眼眶,眉毛一皱一挑,眼睛一小一大。
“来吧,都给你。”我怀疑自己被酒精麻醉了,但其实我当时一点也没有晕眩的感觉。
我的手并没有被荆池接受,它能感觉到,荆池虽在笑着,但心是封闭的。
“又来了,给你你就要,矜持什么...诶?怪不得你叫荆池啊。”我觉得自己发现了惊天秘密,也开始在黑压压的藤蔓之间爆笑,我的笑声在寂野里穿荡,每一声都周游一圈最后又进入我的耳朵里,我听到的越多,越觉得一切无比真实。
我笑着笑着,自己停下了,荆池也听我笑了许久,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但明显不是在想和我有关的事。
“你给过他血气么?”荆池突然问,问得我不明所以。
“给谁?”
“一直跟着你那个。”
“白行?林?”
“林。”
我又觉得一切不现实了。然后虚虚地笑着回答荆池:“血气只对你们这些山灵有用,要是对人类有用,我早就被供成神仙了。”
荆池默不作声,我继续对他说:“也就你,给你你也不要,所以你看,你年纪轻轻的就沦落到这个下场。”
“没什么,死亡意味着再生,会有更多的生灵在世间继续他们的生命。”
“还挺大义凛然,你死了就不怕在乎你的人心伤么?”我也许是在梦里发扬了大无畏精神,又或许是把颓唐的荆池当成了可以被捏的软柿子,我说话不讲辈分不再委婉,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气势远超荆池之上。
荆池听完只是笑笑,仿佛在嘲笑我这个人类如此愚笨。
我转念一想,似乎没有人类会在乎荆池,而且他自我封闭,也不会被其他山灵在乎...何况,山灵之间似乎不会像人类一样互相在乎...
“林死了,你会伤心么?”荆池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他的话像一把开了利刃的刀,在我心上割了一条渗血的长道。他把我脑袋深处最担心的问题勾了出来,把我幻想过的场景都一张张晾在我的眼前。
我心里浅浅地想,走就走吧,就当他没有来过。
荆池就像是要看透我的一切思维一样紧紧盯住我的眼睛,我与他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怯地立马移开,可别过脸去却觉得哪里不对,从刚刚开始,荆池似乎一直在提和林有关的事,我又想到我之前曾因荆池与林之间意味不明的感觉怀疑过林,所以突然像噎住了一样顺不过气。我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怕荒诞的想法:
林,不是人类。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林就是个好端端的人类,只是不爱和人交流,很难与人共事,存在感很低,不说身世,不明来去...
“我很佩服他”,荆池不再紧盯我的眼睛,就像是已经看透了我,他说:“我没有勇气离开土地去追寻一个人类,他也幸运,竟然找到了你。”
我佩服自己,竟然有这么出色的想象力,二锅头的劲儿有点太大了,荆池不但变弱了,还会开玩笑了。
“我没必要和你开玩笑,林跟着你不会活太久,你的力量还不足以让他在人类的世界生存。”
“他现在好好的,你**的别张口就来。”我话带脏字是被白行传染的,一激动就容易随口附赠。
“不可能。”
荆池眉眼淡然,气息微弱,可我丁点儿没可怜他,在他说完“不可能”后我一把掐住他没被藤蔓缠住露在外边的脖颈,双手一使劲,又瞬间松开,往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有软草和松土在地上,但我还是摔疼了屁|股,疼痛上窜,打醒了正试图欺骗我的大脑。
“如果他现在好好的,那你权当我在提醒你,他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生命。”
“会怎么样?”
我想到他不断伤害自己,把树枝戳进肉里,让刀划破皮肤...的样子。
“你一定知道。”
荆池又像看懂了我的心思,他说:“我猜就会这样,他应该想在世上多待一会儿。”荆池呵呵冷笑两声,“太蠢了”。
无数的想法交叉着在我的脑海里游荡,让我不擅长思考的头脑不断卡顿,无法正常执行程序,徘徊在瘫痪边缘。
“结局看来是一样的,如果...”荆池的脸上浮着奇怪的表情,像是在回忆过去,又像在懊恼。他的气息变得更弱,就快要感受不到,我一下从我那副不中用的机体中脱出,感受着荆池生命一点一点的耗尽,然后努力支配动作让手放到荆池的身上,拜托他别在我眼前死去。
那种身体意识孰实孰虚难以分辨混沌一片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感受得到,眼前的微光全部被黑暗吞噬,我被包裹在无尽的黑色幻境中,那是荆池空无一物的内心。我没再看到这片黑暗的主人,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那是他最后的气息。他和我讲了他这一生遇到的印象最深刻的事,和对他影响最大的那一个唯一的人类,让我知道他之所以成为他的原因,帮我这个头脑愚钝的人理清了那些住在我内心深处的,我的疑问和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