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才提了那个人类的名字,那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吴未。
第40章 待续
这是...我姥爷的名字...
荆池的声音消失后,他的气息也无法再被感知,周围的黑暗突然释放出巨大的压力,将我驻留其中的肉身和意识粉碎,我就像是在被时空任意揉捏,只觉得身子绵软,丧尽思维。
飘忽之间,有一点光撕破黑色,七彩从中穿过,在光源周围变幻多姿。接着,光点被七彩扯开,越裂越大,大到让我看清满眼绿色——那是阳光斜照的林间。
鸟声穿叶,雾霭将歇,草树历历扎根于褐色土地,沾着日光的绿被遒枝撑在天上。
眼中这些映象,让我迷糊的大脑又一次感受到梦幻,但它已经无法再产生质疑,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信息。
我听见有稚嫩的声音渐近,一个孩童跑到了我的视野里,那是个看起来有半人高的男孩,他身上穿着像从土里刨出来的衣服,歪歪扭扭地迈着步子。他跑啊跑,还不时停下来扭头看看,似乎准备背着大人去捣蛋。他扭头的时候,我把他认了出来,姥爷家唯一的大玻璃相框里放着几张他的照片——那是小时候的我。
小男孩紧张兴奋了一路,终于在一棵大树前停下,那是棵长得极其标志的树,比它附近的树都要更大,更高,更美,它的末枝指向四周的天空,仿佛要延伸到无边的尽头,暖色的光均匀地投射在绿色的叶上,就好像太阳都对它格外慷慨。
“我又来啦!”灰头土脸的男孩嘻嘻笑着,他没有变声的音色和女孩儿一样细嫩,在这棵大树的衬托下,孩子显得更加幼小。
男孩在广阔的树荫下伸着细脆的小短腿又跨又爬,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突出的根系,咯咯咯地笑着。经过一小番努力,他终于翻到了那棵比他的身子还粗了不少的树干旁,只见他举起两根短短的手臂,又踮起小小的脚,就像是要展示自己有多么高大一样。又见他努力伸长举高的两臂缓缓下落,然后忽的一下抱住了眼前的大树,男孩儿咯咯笑着又抬起头望着:
“我也要和你一样高。”
他的笑声在林间回荡,让争唱的鸟儿都自惭形秽。我看着眼前显现的一切,一些遥远的深埋的记忆被慢慢勾勒出轮廓。
男孩的耳朵贴在大树上,就像是在听树的心声,他嘴里念叨着不着调的童稚话语,还学着大人的语气自问自答。
林间似乎是起了风,他的声音慢慢被哗啦啦的树叶声遮盖,树影带着投下的阳光晃动起来,我眼前的景也跟着模糊。再清晰时,孩子枕着树根,在绿荫下睡得正香,他的身边还坐了一个人,那个人身型高瘦,满头乌发,就像是好久没有修剪过...
那是...林!那是失了行踪的林!
“林!”我大喊,但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我压根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林!林!”我还是想大喊。
那人有了动静,就像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他伸手摸了摸身旁孩子的脑袋,然后慢慢收回手,又继续坐着,他的脸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样,线条顺畅,没有什么能让人轻易记住的特征,他的脸还像我一直见到的那样,平淡平静,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林!荆池一定在骗我对不对?你已经回家了对不对?”
他怎么可能听到,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林!我在这儿,你看看我...”
他怎么可能看到,连我自己都看不到。
林就在我的眼前,他没有失踪,他完好无损,他活得好好的,就是一个好端端的人类...
我拼命拍打着我与梦境之间的屏障,想要证明那个与我近在咫尺的人真实存在,急切的心终于唤醒了我的意识,我在夏末初秋的薄凉中醒来,我的周围撒上了一层初生太阳的微光,姥爷的坟堆在渐亮的天色中显得十分杂乱,这与姥爷生前的贫穷相合,也与我的无能无情相配。
我头脑胀痛,胃中恶心,起身走了几步,在离坟稍远的地方,蹲着把污秽吐了个干净。
我蹲着回忆起如梦似幻的事,竟搞不清自己做了什么梦,做了多少梦,哪些是梦。
看到林的那个梦在我脑袋里反复,关于那个男孩的记忆也在我脑袋里不断完整,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是不是都是真的。
荆池真的死了?林真的...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我拖着已经快要不能被我支配的身子给姥爷磕了一个响头,额头在土地上贴了好久,然后又像个疯子一样顺着天意在山林间漫游。我的脑袋已经透支,精神已经飘离在外,四肢也不知是在受谁的控制,他们互相配合着,将我送到了梦里的那个地方。
我在一棵大树前停下,那棵树长得极其标志,只剩参天的枝干,它暴露在还未大亮的天空之下,淡薄的秋意似乎都能把它打垮,它的树干长出了一个空洞,显然已经成了其他生物的家,真菌也借着它的躯体繁殖,它不再像孩童以为的那样美丽和高大。
枯叶无有的树下蜷缩着一个人,他脊背佝偻双臂环抱,皮肤薄得像纸,贴紧筋骨,裂口、灰土、血痕,没露出一块干净的皮肉,他身上穿着我借给林的旧衣服,在几粒枯叶间一动不动。
我的眼皮在发抖,它不想张开,却无法闭合,它让那难以入目的残破样映在我的眼里,大脑不允许我思考,只让我麻木被动地接受。
被封印在脑仁最深处的那个掌握着事情真相的我渺小得如同蝼蚁,蝼蚁用微不足道的口器争分夺秒地啃食大脑中坏死掉的部分,它知道它越努力,我这个无情的,遇事就爱自动拿宕机来躲避现实的人,这个叫做季业的人,就会越快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认识他,他和我没关系...
不对...他...是林。
林?
...是在我店里帮工的人,他要补上欠我的医疗费。
不..不对!还有...他暂住在我的公寓里...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曾拉过我一把。
还有!还有?他不是人类。
他不是人类?对,荆池说他不是人类,他一直在找我,他就快要死了。
快死了...所以,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别再和我开玩笑了,我不想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他为什么不是个人类...
蝼蚁冲破了顽固坚硬的脑壳,它挥舞着旗帜,宣告自己的胜利,它散播着名为真相的种子,让被它支配的土地重新燃起残酷的希望。
斗争有多激烈,战场就有多凄惨。大脑用隐藏能源平稳运行着思维的机制,它说再工作一会儿后想好好休息。
我又来了,林。
我走近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沾着血和土的平静的脸,我不再去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了,也不再想问他的来历,也不想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也不再害怕他即将会离我而去。
你一定也有愿望吧...
不剩一片绿叶的树,让日光肆无忌惮地洒下。
我发现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在动用自己身上最后的力量,像荆池临死时那样。
我按住了他快要颤抖的身子,那一瞬间,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他太不善言语,连心里都那么干净。
我扶起他羸弱到轻得像风一样的身体,然后拥抱,对他说:
“谢谢你。”
我已经能抱住你了,你不会再寂寞了,如果可以,我也想变成一棵高大的树,像你一样,如果可以,就长在你身旁,那样,我也不会寂寞了。
林让我明白这世上最可怕不是暂别,而是再也感受不到对方的气息和心跳。
还让我明白,我这个无情的人,偏要到“无情”的时候才有情。
。。。
我感谢前一天晚上那瓶伤心伤胃的二锅头,它让我思维混沌,让别离不那么真切,让我觉得一切都只是梦,让我无法辨别这个梦是从昨天开始,从前天开始,从三个月前开始,还是从姥爷下葬时开始。
我混沌着把之后怎么到山下的事情都忘了,再睁开眼时我已经来到了另外的地方——陈奶奶家的乡村诊所。
当我发现自己来到诊所时,更加分不清梦和现实,我觉得我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时我因为在姥爷坟地哭了一宿染了风寒,那时我还没有认识长大的白行,那时还没有再见林,那时我还在给程老板打工,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
如果一切都还没发生...
我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子,穿上鞋子往屋外打探,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很多了,看窗外的天色我应该睡了挺久。
刚推开门,就撞见了正要进屋的白行,他的疲惫都写在脸上,似乎是一夜都没有安睡。
“哥!我一天没联系上你,你来这边怎么不和我说啊?”
他的话让我意识到,一切都发生过了。
“哥?”
白行还没发起来的怒气突然消了,眉毛慢慢变成了八字,“哥?”
“干嘛啊?你别哭啊...不是,我没有要怨你,这不是找不到林子哥又联系不上你了,我也急啊...哎哟,怎么回事儿...好了好了...没事儿,我在呢,有什么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