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笑起来,刚要上前,被父亲拦住。
“我去。”张猎户道。他接过儿子手里的绳索,慢慢朝崖边靠近。山羚鼻子里的热气几乎看不到了,舌头也耷拉出来,看样子已经不行了。张猎户用绳子绑住山羚的前蹄刚想拖过来,山羚突然回光返照地弹蹦起来,雪壳彻底碎了,山羚坠下山崖,张猎户来不及反应,被绳子拖住瞬间朝悬崖边滑去。小虎惊得刚拽住地上的绳头,也被拖了过去。
雪壳下露出几条黑色的树藤,张猎户反应极快地攀住其中一根,可绳索缠在他另一条胳膊上,下面坠着还在挣扎的山羚,立刻让他觉得抓住树藤的手骨都要断了。小虎停在崖边,他趴在地上死死拽住绳子,看着悬挂在悬崖下面摇摇欲坠的父亲,惊恐得牙齿直打颤。张猎户坚持了几分钟,还是撑到了极限,看着从悬崖边探出的小小的圆脑袋,用尽最后的力气喝道:“走!”
小虎本能地哭着摇头,“爹,你上来,你快上来……”
张猎户绝望而痛苦地看着儿子,“别看,回去!”
“我不,我不——”
“回去,活下去——”
山崖下的雪盖被什么东西砸穿了,露出嶙峋的黑色岩石,鲜艳的血色在一片洁白中蔓延开来,像是缓缓绽放的一朵花。
☆、长生
正月里休假,要到十五上元灯节以后先生才来教授课业,不过陶祝依旧每天按时读书习字,不曾荒废。一来,他是三房唯一的嫡子,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不允许他荒废时光,二来,让他无所事事地闲待着也实在难受。以往先生授课,他还有一个表兄来和他一起读书,可今年秋天,这个表兄也随伯父迁回了长安,学堂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陶家举族搬迁到这里已经是三十年前是事了,当时正值乱世,烽火连天,陶公费劲心力把大部分家产和文史典籍历代书画带进深山,建了这片宅院,给族人避祸。十年前,新朝渐渐稳定,族人便又渐次动了回京城的心思。陶公也不过多限制,来去自由。如今又过了十年,曾经喧哗鼎盛的宅院只剩下陶公和老妻,三个儿子都各自带着妻儿陆续回到长安,有的谋仕途有的恢复家族产业,孙辈里就只剩最小的一个还养在膝下。
保长又来了,陶祝在庭院里看见那个满脸苦相的保长提着衣襟小跑着进了正厅,有些好奇。前天刚来赊过粮食,怎的今天又来了?他悄悄站在廊下听,却听不真切。顷刻,那保长又从正厅跑出去,朝院门外的两个山民摆手,那两人便立刻抬起一个竹架进来,竹架上盖着一床乱糟糟的棉絮,看不清下面是什么。
他们把竹架轻轻搁在地上,陶公和武师忙走上前,保长揭开棉被,露出一个小小的圆脑袋,面色惨白地躺着,没有活气。
陶祝走进正厅,也凑过去看,心下猛然一惊,是那个小孩儿!他惊讶地看着保长问道:“他——这是死了吗?”
“还有一口气。”保长不无可怜地说道,“三天前,张猎户掉到悬崖下面去了,可怜这孩子吓傻了,摸回村子找人求救的时候,浑身抖个不停,我派人去找,不行了,早断气了。回头想跟这孩子说,发现他就有些神志不清,哆嗦了两天,昨天突然就死过去了。我们也没法子,就想让陶老爷看看可还有救?”
“为什么不找郎中?”陶祝急道。
“郎中不在啊!他娘子说亲戚生了急症,出门已四五天了!”
“祖父!”陶祝哀求地看着陶公。
陶公撇着干瘪的嘴唇,对一旁的侍女道:“去,把参片拿来。”
侍女连声应着小跑出去,片刻之后带回了一个小小的漆雕木盒。
武师照着陶公的吩咐掰开小孩儿的嘴,把参片压在舌下,对保长道:“快去找郎中,这只能暂时吊住命。”
保长连连点头,带着两个山民跑了出去。
陶祝看着毫无动静的那张小小的圆脸,伸出手指在他鼻尖试探着,感觉到极其微弱的呼吸,提起的心才稍稍落下一寸。
“祖父,把他抬到我房间里吧。”
陶公和武师对望了一眼,问道:“祝儿,你为什么对他如此上心?”
“孩儿之前曾见过他。”陶祝恳切地望着祖父。
“好吧。”陶公朝武师微微点头,立刻上来两名家丁抬起竹架朝别院去了。
一周之后
“他这是醒了吗?”陶祝坐在床边,看着缓缓睁开眼睛的小虎,向旁边的侍女惊问道。
小虎失焦的眼神终于聚在了离自己最近的这张脸上,他迷茫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看见小虎的眼神不再涣散,陶祝立刻对一旁还在皱眉观望的侍女道:“快去叫郎中!”
小虎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微微喘气,他脑袋里一片混乱,雪地,松鼠,耀眼的阳光,那个悬崖,爹,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敲碎了,附带着里面的影像也碎了,拼不起来。
郎中小跑进来,在他额头上摸了摸,又在他细瘦的手腕上搭了会儿脉,对陶祝道:“没事了,小郎君不必再担心了。”
陶祝激动得坐立不安,他勉强稳住自己不至于失了分寸,对郎中道:“多谢!这些天辛苦你了!”说着立刻让侍女去拿谢银。
郎中慌忙向陶祝施了一礼,“小郎君言重了,在下不过是开了几服药,若不是丹参救命和小郎君这些天的精心照拂,这小兄弟必不能度此一劫。在下这就去给这位小兄弟换药方,看这样子再修养几天便可下地了。”
陶祝连连点头,清瘦许多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小虎又睡了两天,期间每一次从迷糊中醒来,都感觉记忆像是被重新拼贴过,他渐渐记起了爹去世那天所有的事,那只濒死的山羚怎么把爹拖下山崖,他又是怎么眼睁睁地看着爹坠落下去……爹,他在心里默念着,眼里心里都觉得空得可怕,只好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让自己睡过去。
“醒了吗?”陶祝坐在床边,看着小虎眼皮下不断转动的眼珠,嘴角露出笑意。
小虎睁开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陶祝,他也记起了他,他们曾经见过的。
陶祝掀起被褥的一角,握了握小虎干巴巴的小手,试探地问:“郎中说你可以起来的,今天我陪你到院子里走一走好吗?”
小虎眨了眨眼睛,撑着小小的身子坐起来,沙着声音道:“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陶祝一惊,连忙安慰,“当然不会!你已经好了!”
小虎低下头,看着被褥上整齐的针脚,“我爹没了,我还没学会打猎,会饿死的。”
陶祝眼里闪过一丝疼惜,按住小虎细瘦的肩膀道:“不会,你以后就住在我家,和我一起。”
小虎慢慢抬起头,“可我没有皮货。”
“什么?”陶祝微皱起眉,待明白过来以后笑道:“不要皮货,你就做我的弟弟,好不好?”
小虎怔怔地看着陶祝,眨着圆圆的眼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听保长说你姓张,你叫什么?”
“小虎,爹有时候也叫我虎子。”
陶祝抿嘴笑起来,“这名字,”他略略思索片刻,柔声说道:“我以后叫你长生好不好?”
“长生?”
“对,长命百岁。”
小虎抬头望着这个给自己取名的人,觉得空落落的心里又开始升起一些念想,于是把那张清俊又温和的笑脸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岁月
“长生,下来。”
长生骑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手里摸着刚从窝里掏出来的灰扑扑的小雏鸟,并不理会树下的陶祝。
“下来,先生快要到了。”陶祝仰着头,样子有些着急。
长生撅起小嘴,留恋地把雏鸟放回巢中,抱住树身哧溜一声滑下树来,噗啦啦地带下来一连串树皮碎屑。
陶祝连忙上前帮他把皱巴巴的外袍拍打干净,看见袖口又有一处挂破了,不由得有点生气,“瞧你,这袍子才穿了两天,又弄破了,容妈妈做这衣服可是熬了一个礼拜呢!”
长生不服气地扬起小脸,“这衣裳一点都不结实!动一动就烂了!我要我原来的衣裳!”
陶祝怔了怔,换了和悦的神色,“你不能总穿那些兽皮衣服,咱们是去学堂,要有规矩——”
“什么是规矩?穿兽皮就不能去学堂了么?”
陶祝被问得一愣,“规矩就是,为人处世的礼节和准则,人人都要遵守——”
“不遵守会怎么样?”长生不等陶祝的话说完,又接着问。
“不遵守就要受罚——”
“挨板子吗?”
陶祝有些语塞,昨天这小子偷溜到山上去,害得武师和家丁们打着火把找了大半夜,亏得自己求了母亲一起在祖父面前说情,才免了他这次责罚,看来,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种事情是下不为例的。
“小郎君,快,先生来了!”一个侍女站在廊下朝陶祝摆手。
陶祝点头,转脸却看见长生又调皮地跑开了。
陶祝一面追赶正绕着老树转圈的长生一面劝道:“长生,不要闹了,等会儿先生又要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