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未看到尸体,从长临城出发的长临军最先赶到,他们挖了万人坑,将数十万将士的尸身全部埋了。后来我们在东部驻扎了两个多月,以为漯合军会趁势攻下毓城,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动作,润黎派出一支小队秘密深入查探,却带回来一封降书。”
“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势头正盛的漯合军,将降书交给一支打探消息的小队。
“当然奇怪。”于越说,“长临军抓了几个漯合人盘问,他们说被大兴反咬了一口,漯合军将士折了大半,部落里的青壮年没有几个,放眼望去全是老弱妇孺,只有投降。”
他突然看向窗外,那边是毓秀山的方向:“如果不是你说毓秀山镇魂印下压了大量漯合军的残魂,估计我到现在还相信漯合军是被大兴蒙骗了才降的。而且当时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慑东军和镇南军接连出事,我与润黎短短时日痛失两个至亲,等回到长临,大哥又下落不明,娘亲一连失去三个子女,忧思成疾,缠绵病榻两年后也去了。”
“所以淳于盘黎属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沈景之说完,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直白了,抿了抿嘴,“我是说,淳于家一直没找到他?”
“没有。”于越答道,过会儿眸光一闪,补充说,“不光淳于家,听说昆吾太子从南部巡视灾情回来后,派出去大批人马,几乎将北陈翻了个底朝天,没过多久,他就身染恶疾,死在自己的寝殿里。”
沈景之咋舌:“这么说来,太子和盘黎关系属实不错,知道自己老爹不满淳于家,还大动干戈地找人。”
于越掀眼瞧着叶彰,叶彰无所谓地耸肩,他才说:“昆吾太子和大哥的关系,并不是纯粹的朋友。”
“不是朋友,那是……”沈景之噤声,脑子里蹦出一条从野史里看来的信息——北陈,尚男风,时兴采阳补阳。
于越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猜到了,浅浅一笑:“那两位的关系在北陈也是一段佳话,太子为了大哥不肯立太子妃,因为此事当堂与皇帝起过几次争执,大哥也一直未曾娶亲,身边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长随,没有一个女婢。大哥失踪后,太子以为是皇帝动的手脚,夜闯后宫将皇帝从宫妃的床上拉起来质问,皇帝一问三不知,等太子离开后,宫人们进殿一瞧,皇帝瘫坐在香炉边神情呆滞,宫妃却衣衫不整地扑在床榻边,脖子上皮肉几乎被完全撕裂,脑袋悬在床沿边欲掉不掉。”
沈景之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又是胆寒又是恶心:“所以说,昆吾为了一个男人,当着一国皇帝的面杀了他的宠妃?”
司悟凝神听了半天,听到这里才插了一句:“昆吾太子真的是身染恶疾而死?”
“这要问他。”于越朝叶彰抬抬下巴。
叶彰微不可闻地叹息,接过话去:“我当时随母后返乡祭祖,并不在长临,接到消息赶回去时皇兄已经封棺,他怎么死的,死前做了什么全是从他的近侍那里听来的。宫里宫外,父皇朝臣都说他是恶疾突发暴毙,至于其中有没有什么秘辛,我并不清楚。”
“会不会是他那天做得太过火,被皇帝私下里灭了,然后昭告天下说他是染恶疾死的?”沈景之猜测。
司悟觉得有这种可能,他道:“淳于盘黎的失踪,或许真和皇帝有关,所以东方昆吾才会不顾父子君臣,怒而杀死皇帝的宠妃。”
“这安成帝真够狠的。”沈景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晃眼扫过叶彰面无表情的脸,反应过来那再怎么混蛋也是小师叔前n世的亲爹,心里暗骂自己今天说话口没遮拦,却也没找话补救。
司悟想了想,提出新的猜想:“或许,东方昆吾没死,他找到了淳于盘黎,然后选择和他一起‘失踪’。”
沈景之木讷了一瞬,脑子里某根弦突然震动了下:“刚才听越哥说了那么多我就觉得哪里奇怪,盘黎作为家中长子,听起来性格也是可靠有担当那一挂的,弟妹相继惨死,母亲卧病在床,这种时候他更应该留在家里稳住局面才对,怎么会无端端闹失踪?对了越哥,昆吾那天从后宫离开后有没有继续派人去找盘黎的下落?”
于越点头,继而问:“你是说,皇帝秘密杀害大哥的可能性不大?”
“昆吾都敢当着皇帝的面杀人了,说明盘黎对他而言非同一般。如果他确信是皇帝干的,就算他顾及父子亲情不会对安成帝怎么样,使点手段逼问出盘黎的下落我相信他干得出来,那安成帝听着似乎也不是什么硬骨头,想必撑不了多久就会告诉他的。”沈景之双手捧着马克杯,感受上面传来的暖意,这让他心头的凉意不再一阵一阵往外冒,“我觉得盘黎的失踪,是他自愿的,至于他为什么选择那个时候离开,离开之后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说想知道凡黎和秀黎在战场上发生了什么,还可能从镇魂印下提取阴魂询问真相,关于盘黎失踪的种种,连带着北陈记忆的于越和叶彰都不知道,他们更不可能知道了,除非盘黎还活着,自己亲口说。
等等。
还活着?
和那段过往有关的人,于越活着,叶彰活着,秀黎也活着,说不定盘黎真的没死呢,或者死了,像叶彰一样带着记忆转世了。
要么……昆吾!
沈景之偏头,看向靠墙的架子上盖着隔尘布的古琴,眉心微跳:“你们说,偷这琴的人,在想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短暂的疑惑后,明白过来沈景之为什么这么问,都禁不住一阵错愕。
“既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当他们都活着吧。”沈景之声音平静地说,内心却完全不能平静。
于越的淳于家的养子,章须是北陈的三皇子,念止是淳于秀黎,如果他的猜想没错,淳于盘黎和东方昆吾确实还在人世,并且留有北陈的那段记忆,这些人凑在一起,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呢?他自己在这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也许,他和念止一样,因为某些缘故,忘记了某些事情。在忘记之前,他会是谁?
他想到半年来断断续续的怪梦,和念止之间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忽地念头一转,想到那个同样蹊跷地死在战场上的淳于凡黎。
莫非……
不会吧。他摇头甩掉脑子里杂乱的想法,司悟和北陈那段也没有关联,非要说有,顶多是他认了苍无君做徒弟,从小跟在念止身边长大。
心思一多,他就坐不住,在沙发上左扭扭右抠抠,终于受不了地站起来:“我去看看念止醒了没有。”
沈景之在二楼的客房里干坐了半个小时,觉得屋里有点闷,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习习的小风吹着,往沙发上一趴,没两分钟就睡过去。
他很累,快两天没合眼了。
于越家的沙发又软又宽敞,沈景之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直到傍晚天色暗下里才睁开惺忪睡眼,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习惯性转头去看念止,宽大的床铺正中,小小的奶娃也坐在高高堆起的被子上,边揉眼睛边拿另一只眼盯着他瞧。
沈景之吓得翻身坐起来,长出一口气:“姑奶奶,迟早被你吓死。”
念止咯咯地笑,稚嫩的嗓音有些沙哑:“你是我见过最胆小的人。”说完,笑脸僵了僵,兀自晃晃脑袋,“是第二个。”
沈景之没听清,穿上拖鞋往她那边走:“你说什么?后面那句。”
“小龙呢?”
“你找他啊,我把他喊上来。”
“嗯。”
他走了没两步,房门就开了,司悟先进来,叶彰和于越随后。
经过一天的修养,司悟的脸色好看许多,见念止醒了,还能挤出个温和的笑脸:“师娘。”
念止黝黑的眼瞳微缩,没有应声。
司悟观察她神色的细微变化,抿着嘴唇走近,待走到床边,把她松垮垮挂在肩膀上的衣襟拢好,指尖金光闪烁,念止那身不合适的衣裙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服服帖帖地裹住她的小身子。
沈景之也没放过她的表情变化,探身把人从被子上抱到床边,蹲下与她视线齐平:“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想起了一些。”
“一些是多少?”
念止没有隐瞒:“到我死为止。”
“足够了。”沈景之看着她,认真地说,“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问。”
“你出嫁之后,和苍无君去了哪里?”
念止没有迟疑,立即回答:“穴工山。”
“穴工山在哪里?”
“林州。”
沈景之扭头扫了眼安静听着的于越和叶彰:“你出嫁之后,你家人和皇帝都派过好几拨人去林州找你,他们从林州回来后,都说林州没有任何一座山叫穴工山。”
念止换了种说法:“穴工山的入口,在林州,真正的穴工山在天界,林州有通往天界的入口。”
“所以你嫁给苍无君之后,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不是。”念止语速平缓,“我那时没有灵力,分辨不出神和人,天界和人界其实差不多,我们居住的地方很僻静,我很少见到陌生人。直到尔岚,就是小龙的娘亲,怀孕怀了十二个月还没生,我才惊觉他们与我不同。我去问苍无,他就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