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刻意避着苏瞳的眼睛,只专注于缝线。
缝好了伤,“破剑”和绿光随云离的心弦一起松了。
云离感到腰上一紧,原来是苏瞳挣扎着站起来,扛起他扔到肩上,而自己的腹部肌肉下意识收缩。苏瞳似乎了解过洞穴的构造,这时径直走去了开在壁上的一条缝隙,把云离连着他的披风塞了进去。云离刚要出来,苏瞳粗鲁地捏住他两腮,将他的头往洞壁上撞了一下。
苏瞳在他两眼发黑之际,凑近他耳边道:“这里不缺人,你来与不来,都,一,样。”
云离呲了丝凉气,揉了揉头上和石头相撞的部位。
苏瞳解了披风上的带子,作势要绑他。
云离笑笑,嗤道:“别了,我真要出去,你拿十根绳子都绑不了。我发个誓,我不出去,不抢你的功劳,你乖乖躺下让我把你的毒解了,行不?”苏瞳带刺的眼睛一软,忽道:“我不是……”云离摆摆手,轻轻搡了他一把,心累道:“外面那位是我师父,别说几百号人,就是几百头老虎,他也能轻轻松松拍晕了。我说你也不要再紧张兮兮的,没意思、没必要。”说完,他把绿光揉成一粒药丸,催苏瞳吞了;之后,再拂开苏瞳的衣服,趁着自己姑且心平气和,捋出线把那伤口再缝缝。
他这几个月像是补了挺多东西,但那些“东西”里头,就这一个有温度。
补完,云离照例感到疲惫,搂了披风来,缩在石缝中睡觉,闭眼前别了苏瞳一回。他倒不担心睡着了,睡着了更好,省得苏瞳腾出精力来监视他。
……
休息好了,睁眼,洞穴里没人。云离想这“肩负重任”的苏珏归果然还是出去了,可他走出洞口一看,只见冷飕飕一片空地,不止苏瞳,其他人也不在。
地上有点烧焦的草,有点血。
云离探手入纳袋,观清镜还在。
不是梦。
有点心寒。
他把观清镜拿出来,想看什么,却立刻想到镜子是苏瞳身上找到的,又什么都不敢问、不敢看。他抱着后脑勺,发了会儿呆,然后喊来“破剑”,出发。头还在隐隐发痛,许是睡昏的,许是给砸出问题来了。
云离这次不回蜀州也不去沙州。他目前只想背了南墙走,去司命仙境,回诺音阁。
……
然烦恼无处不在,慕遮见云离回来,一开口就损人:“哟,小媳妇儿生闷气,回娘家来啦?”云离不理她,到一边儿去翻箱倒柜。
慕遮:“你找什么?”
云离:“以前写的簿子。”
慕遮道:“我知道你迟早要找,早给你收在这儿了。”她打开一处抽屉,捡拾了几个本子,拿在手里晃晃,“喏。”现成的簿子,不需要他找,云离反而不想要了,接过慕遮递来的东西后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慕遮:“怪说我每次想找你聊聊,你都不在,原来是镜子不在自己身上。若不是今天苏瞳有险、你这镜子不得不向我的镜子求救,它还要继续伪装成一个普通铜镜呢。”云离默然,慕遮把他腰间的纳袋取了来,拿出观清镜:“我知道你这壶不开,可你总要明白,关键不是苏瞳拿着观清镜,关键是这镜子是谁给他的。你的镜子不是他去了京城之后才丢的吗?”
云离眨眨眼,把头偏向一边。
慕遮道:“别人说他是怎么想的,你就信他是怎么想的?谁给你说什么了,那人说的话,你又真的愿意相信?”
云离奇怪地看看慕遮,慕遮低头在他那镜子上点了点,道:“咱徒弟有心结,做师父的不是着急吗?别跟个小姑娘似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看上谁了、觉得受了谁的欺负了,只管说。”云离哑然,慕遮捂住他的脸,哈哈笑着猛搓了一番,硬是把徒弟同她好好交流交流的可能性掐断了。
观清镜亮了起来,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
云离定神看去。
许真。
慕遮以拳托腮,饶有兴致地眯眼道:“是你们书院的那个?”
镜子展现的第一个场景在云珏:许真摸索进屋,把云离枕头边的铜镜揣进了自己怀里。观清镜似乎对某些事早已了然,是以这时挑拣出重点再现。“第一幕”翻过去后,景中场景定格在了京城,皇宫北门。
时间是董棣宣告嘉辉罢相那日。
一开始,镜子里还有那司命小仙的背影,很近,说明许真在和他走散之前,两人距离并不远。不久,嘉辉及众大臣从宫内通向它处的道路离开,只主持集会的布政府人员暂留。集会散场,宫外人流扰动,向四面八方散去。司命小仙的背影不见了:许真特意避开他,转向另外的方向。
侍卫关门之前,许真竟然闪进了皇宫北门。
许真藏在墙角,但很快被布政府的人发现了。听仆从嚷道有杂人混入了皇宫,董棣令侍卫速速拿人。
被侍卫押住,许真忽道:“董大人请留步!”
董棣打量着他,抬手让布政府众人先停下。
许真道:“草民有要事,请见董大人。”董棣笑道:“你不正见着我吗?”许真道:“见董大人您一位。”董棣想着尚无它事,又看眼前的人是文弱书生模样,便将旁人遣散了,只留一仆从。
侍卫松开许真,锁上门去外面执勤。
许真跪道:“草民今有幸一睹皇上圣容,生发了一念头。若赌对了,或能得到大人青睐;若赌输了,便是闹了笑话,大人如果说我耽搁了时间,杖责出宫便可。”董棣捋了捋胡子,抬抬下巴:“说。”
许真仍不直言,只道:“草民来自蜀州修竹,云珏书院。”
董棣没怪他绕弯子,竟愣怔住,旋即不知是惊是喜地要他站起来。
许真拢袖道:“揣度圣意有罪,为天子解忧却无不可。苏珏归苏公子与天下书生原无别异,只受仙门指点结有金丹而已。皇上让苏公子站在近旁,草民以此处发散,想是皇上在昭告仙家,愿以尊位任用。”
董棣不说话。
许真从怀里拿出观清镜:“是以草民带来此物。”
董棣倒还平静,他旁边的仆从却瞪直了眼,明摆是以为他想用一面碎掉的铜镜忽悠人。许真道:“这是仙门法器。”董棣的兴致突然凉下了一大截,加之那有道裂痕的观清镜平平无奇,他心中不免对董棣有所怀疑。
许真不慌不忙道:“董大人,此镜确非凡物。空口无凭,董大人将它带回去,方可见证‘破镜重圆’的奇迹。草民就算胡诌,也不会编撰那么容易被戳破的谎话。”董棣闷声道:“法器识主,仙家的法器在常人手中,和巫师的法器在常人手中,又有什么分别?”
许真道:“董大人说得对,法器认主。”
董棣:“嗯?”
许真:“皇上之前想召见,苏公子的那位仙门友人,董大人总不会没有听说过。这面镜子,是他的。”
董棣的嘴唇拉成一条直线。
许真又道:“法器贵重,董大人如若留它在京城,那位仙门公子自会寻来。那时候董大人劝他面圣,话也更好说些。如此,是董大人的一个功劳。”董棣皮笑肉不笑:“你拿了别人的东西,从蜀州到京城来帮我立功,这实话听起来怎么有点站不住脚啊?”
许真躬身:“一来,皇上求才,草民希望助之以求赏……二来,草民在那云珏屈居人下,做着女子的活……怨了。不瞒大人,今天草民要是不起这念头,就会在京城随便找个铺子,把镜子卖了。”
……
云离下意识拍了下桌子。
观清镜震了震,敛光闭息。
慕遮笑道:“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那么大,人家打的鬼主意都围着你转吧?”云离当没听见,只想着,自己从没觉得许真的嘴脸那么难看。安静片刻,慕遮莫名道:“世上有种很珍贵的东西,叫理解。”云离:“唔?”
慕遮道:“我是说,苏瞳理解你,你却不理解他。”
“……”
慕遮:“你觉得为个官位给嘉辉卖命,太傻了,其他人可不这么想。人只说你是‘仙门弟子’,猜你太清高。是,我懂你,筠瑶懂你,司命仙境的小仙们都懂你。但苏瞳非仙非神,他懂你,就跟我们这些人懂你不一样了。人在嘉辉跟前和你撇清关系,免得你被卷进来,你竟不明白?”
云离:“……”
慕遮继续道:“你以为苏瞳这几个月是在做什么?他在给嘉辉证明:他一个人,可以比那位‘仙门公子’一个人强;他带领的一群人,也可以比那位‘仙门公子’身后站的一群人强。”
“……”
“喏,你先别急着想入非非。后边的事情,兴许不是理解不理解的问题了。”慕遮手腕一翻,顺出一块牌子:“这个是我在‘蛮人’领队身上摸出来的。”她想起了头疼的事情似的,揉了揉太阳穴,“我那时把能闪瞎人眼的东西都摆出来了,想着吓唬吓唬那群人,好带苏瞳他们走。哪知道,那群人真敢冲过来。唉唉,为师可是瞧见你在旁边了,你也不甩点儿东西帮帮忙。苏瞳嘛,为师还是很满意的,不过你重色轻师就不对了哈。”
云离盯着那块牌子,挑起半边眉毛:“是谁以前吹牛说一个人抵得住几百头老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