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瞳在秋末寄信至云珏,希望筠瑶能帮着打理老人旧物、管照两位的屋子,以待程老程氏或有灵归来。筠瑶对云离说苏瞳亲邻的物件、房屋,该由他来处理,云离最开始莫名气闷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结果后来心念一转,自己去程老夫妇家里住下了。
云离一个人收拾了两位老人的房子,也不歇缓,眼见园子里菜地荒芜,竟挖出土来掘成鱼塘。他从萧根那里买了金鱼,养在塘里,又觉得死水一潭不适合养鱼,于是突发奇想引了修竹河的水,再开了小沟排水。
忙到冬天,看似没剩什么地方给他改造了,他跑到城里请了制瓷的,要人给他把鱼塘底部铺一层陶瓷。
邻人们闲暇之余就来看这位云公子折腾出的鱼塘,见到他还在鱼塘中间放了石桌石凳,纷纷感慨只有仙家弟子才有这番闲情逸致。
但云离只是想转移注意力。
而后他发现事情再多,也终有得空的时候,被他刻意移走的注意力还是会回来。
并且他现在才意识到,他既然萌发了养金鱼的念头,就说明烦心的事情从来没被暂时忘记过。说来好笑,他鼓捣了这么多所谓填充时间的事,实则都是为了养金鱼。
云离把院门关了,自己一个人坐到那张桌子上看鱼。
他这才真正理解苏瞳为什么喜欢金鱼。
一个人再理智、再有远见、再能专注,做久了那些用于安身立命的正确事,总会累总会烦。少年从书堆里抬起头,看金鱼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何其悠乐;对志向坚定的少年来说,这是再“安全”不过的娱乐方式。这种享受来源于自然性灵,不受杂人杂思和浮乐浅趣的搅扰。
云离够着旁边附赠的篓子,从鱼群里舀了两尾细看。
司命仙境倒是不缺金鱼,可以现下的心境,云离觉得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金鱼,篓子里两尾生命有了陌生而灵动的美感。
他突然想到自己在诺音阁刻过许多木雕,不过还没刻过金鱼。
看了阵,云离把金鱼放回去。
呃,不想再想鱼的事情了。
此后几天他撇开鱼塘,改为在茶馆和白隐寺之间两点一线。他把凡人撰的他爹他娘的本子讲完了,绿光化影搭配着仙妖的痴情怨念,收获泪水和银子无数。云离多少找回了些干老本行的感觉,想着自己要是回司命仙境,不至于丢了吃饭的本事。
然后他去白隐寺给苏瞳上香。
他上着上着就有种老娘祝祷远方游子的凄凉感。
终于开始承认自己难受。
他没能成功消化掉苏瞳的眼神,酸溜溜地想也许好多感情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苏瞳是处处让他、有时由他胡闹,可那是人君子度量使然;不管对谁人苏珏归都会温文尔雅谦而有怀,人心里装的是天下悲苦。苏珏归的鸿鹄大志在九天上高高飘着,他爬到诺音阁屋顶去都够不到。
他想他把这人写死算了,反正他百年来的簿子都是悲剧,不多这一个。
实则他还是坚持给苏瞳上香。
云离怎么揉,都没法把苏瞳揉成和旧簿子里的人一样的影子。揉不成影子,那这人就还是鲜亮的;摆在哪儿,鲜亮的颜色都会扎进余光。
南墙是挺硬,撞得脑袋生疼。
三点一面,说完书烧完香就回屋里看金鱼。
冬天的修竹又冷又湿,云离裹了床被子到门口坐着。颓瘫如此,又想着混蛋苏瞳也不回回家,一时间老母亲盼儿子的感觉更为强烈。差一盆炭火,但云离冻着冻着还是睡着了,梦里听见有人说要捉鱼来吃。
呃,不是梦,他被鱼尾巴扇醒了。
云离颤了下,下意识揭了被子站起来。醒来的第一眼,只见甩他一脸水的那鱼掉在了地上,正顺着微有斜度的地面滑回塘里。鱼自然不是长了翅膀自己飞起来的;院门没关,两个人偷偷摸进来偷鱼,不料失手让鱼溜走了。
云离最近“受白隐寺的空气浸润”,慈悲得很,第一反应是去看那鱼受没受伤。看鱼尚且活跃,云离心里松了,竟至于忽略了两个不速之客。捞鱼的那两人对视一眼,会意分工,其中一个迅速反剪了云离的双手,另一个淌进水里又试着抓鱼。
忽地绿光一闪,“控制”云离的那人遭了殃,一不留神飞出去老远。养好了脾气的“破剑”适时出鞘,串了水中那人的领子,把他提上岸来。
两人自知惹错了人,聚过来跪了。
云离撑着“破剑”:“你们听谁说过金鱼肉好吃么?”
一人埋着脑袋,一人抬头苦道:“饿了、太饿了。”
两人衣衫褴褛,脖颈脏污,鞋底破烂,像是远方逃难的。埋着头的那个是个姑娘,偷偷扫了眼云离,立时紧闭起眼睛,竟似绝望求死。
云离拍拍“破剑”,让它乖乖回鞘,别在这里吓唬人。他先侧过身避过地上中年男人的磕头,道声“先起来”,回屋拿了吃的出来。来人应是父女,中年男人把云离给的东西尽往姑娘手里塞,姑娘拿不住了,他才捡了个滚在地上的馍馍大嚼。
那姑娘一边吃一边哭,随父亲含糊地说了几句“谢谢”,任眼泪在覆满灰的脸上冲出两道不搭调的空白。
姑娘淌了水,裙子不但破,还湿透了。云离那床“老娘被”没白拿,这时正好给她捂上御寒。
那男人填饱了肚子,到了嘴边的“好人一生平安”被云离堵了回去:“两位来自哪?家里出了什么事?”
嘴里空了,中年男子的声音也清楚了,听口音还是蜀州人:“北边。”
云离:“北边有难?”
男子道:“蜀州北边偏西的地方,上头挨的是沙州,左边挨的是蛮子。早些年的冬天,蛮子也会在边边晃荡,但只抢掠几户人家,冬天就过去了。今年蛮子尤其多,眼瞧着是要组了军队攻进来……如果那伙人进来了,不止咱们蜀北的,整个蜀州都要逃。”
那姑娘嗫嚅着开口了:“本来好好的,快要入冬的时候,皇上他遣了兵说要讨伐。我们最开始挺高兴,心想以后不用担惊受怕了。哪晓得,京城那兵把蛮子们赶出了几里地就回去了。蛮子们横是横,咱们不去招惹,他们也不会马蜂似的蜇过来……”姑娘说得哀怨,她父亲斜睨一眼让她闭嘴。
真是哪儿都有嘉辉。
云离:“那群人从北往南走的?”
男子道:“不止,分了好几支,散得很。蛮子是从两州交界的缝缝进来的,上面的去了沙州,下面的进了咱们蜀州。大的是这样,小的还能分。”云离:“沙州也有?”男子道:“有,肯定有。沙州的冬天虽然雪下得紧,不比他们蛮子的地方好到哪儿去,可毕竟人沙州有储粮。”
云离:“京城有没有再派兵?”
男子神色复杂道:“沙州太守已经报上去了,可这阵子北边大雪冰封,信呀兵呀,不管是穿雪地还是往南绕,耗的时间都不是一点半点。听人说,各州的兵若跨州调用,也得上报入京。对、对了,公子,你能见到蜀州太守大人不,能、能见到的话,倒是让他从蜀州捎个信啊?”
云离答应了他,又问:“你可知道,秋末的时候,沙州来了个叫苏瞳的京官?”
男子想了想道:“蜀北离沙州太守府不远,好像……是听说有个叫……”
那姑娘接道:“苏公子。”
男子道:“哦对,人都叫他苏公子。只是不知道那一位是不是小公子你说的京官,毕竟官大人们都有职有号的,何况是京城来的。”
云离心里一提:“他走了没?”
男子摇头:“不知道。但你说他是秋末去的沙洲,这会儿多半还留着吧。”
父女两还没回过神,便已经被云离推到了院子外面。云离锁了程老夫妇的屋子,领着父女两人径直赶回云珏。到了云珏,只见竹林里边已有几十个难民,正排成了两列队伍。云离顺着队伍走上去,看到最前端是许真和几个司命小仙,在分工合作发碗派粥。
许真抬头打招呼:“云离君你回来了。”
云离:“筠瑶君呢?”
许真道:“被人拉着上太守府送信去了。”
云离转头对跟在后面的父女二人道:“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儿,喏,人那么多,你们放心。”父女两连声道谢,那姑娘的脸微有红晕:“云公子是要出远门?”云离回答那姑娘的同时,顺便也说给许真听了:“我去沙州。”
许真停下手上的粥勺,似是诧然:“云离君?”
云离:“等会儿筠瑶君回来了,你跟他说一声。”姑娘的父亲担心道:“小公子你去沙州作甚?”云离:“去骂人。”不待两人反应,他召出“破剑”,迅速穿出了竹林。
越往北,风越大。
蜀北略有飘雪。
雪里隐有血红。
红中包蕴死寂。
快马五天的行程,云离只花了一天一夜。
由修竹到蜀州北边,人烟逐渐稀少;由两州边界再向北,照常生活的人家逐渐多起来。在半空,云离偶尔听见粗暴和哀凄交织的声音,还没听真切,风声就把一切归于平淡了。说是风雪,实则掩人耳目的是自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