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到底?”
要深夜长谈似的,那京吏拽着云离靠树坐下,自己紧跟着也盘膝于地。京吏左看看右看看,神神秘秘地道:“云公子真的是仙门弟子?”云离皱眉点点头,不明白他随口编的身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感兴趣。京吏又道:“云公子与苏公子交好?”
云离简道:“算。”
京吏轻拍大腿道:“那就对了。我说几句话,云公子随便听听,不喜欢听、觉得我说的不对,过后偏偏头清走就好。”
“……”
京吏道:“你知道我是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吗?是在朝堂和宫门之间的那段路上。下了朝,大臣们悄悄儿议论,说皇上要再增设一位辅国。你猜怎么着儿?皇上他指名道姓要赐官‘蜀州云珏书院云离’。喏,你要说实话喽,你叫云离,在蜀州,可是云珏书院的人?”见云离惊异,京吏心下确认了,接着道:“举荐苏公子那会儿,尉迟辅国也举荐了你。皇上给王进徽的话儿是征询你的意见,哪想到你真的不去,把皇上气坏了。”
云离:“王进徽?你也认识王进徽?”
那京吏愣道:“武林京吏,谁不认得。”
“他是做什么的?”
京吏道:“你突然一问,我还真说不出来他是做什么的。反正他挂的名号是某支京兵的头领,但实际上到处管,全京城的士兵几乎都给他训过。”
云离原以为王进徽是个普通京吏,没想到他在京城像个人物。
对方被打了岔,竟忘了要说什么,抠着头思索了半天。
云离沉吟道:“……游离在体例外面的,现在有三个人了。”
尉迟令,苏瞳,王进徽。
那京吏“啊啊”了一阵,伸出食指指点了会儿,然后合掌道:“对对对,云公子,这正是我要说的。你看看,你都明白这一层了,怎么就不明白苏公子他为什么不愿意见你呢?你说得极是,目前这三位是体例外头的人,想想,他们之所以在‘外头’,原因是什么?”
背后牵扯出的……势力。
京吏道:“云公子,这宇宙势力有三,神,人,鬼。这凡间天下势力有四,玄,皇,侠,巫,即是仙门,皇权,武林,巫师。历朝历代,巫师们以国师的身份为皇上所用,但仙门千家、武林百宗却一直隐在暗处,不为帝王所掌握。尉迟辅国之所以为尉迟辅国,是因为他曾拜谒武林,现一朝为官,便有脉路号召武林中人入朝。王进徽之所以为王进徽,是因为他身负宗门名号,代表着千千万万的武林人士。”
云离:“……”
京吏又道:“云公子你别这样看着我,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全京城的人说的。”
云离移开目光,朝门那边看了看。
京吏道:“再说回苏公子。苏公子受仙门之师指点,修有金丹,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对于皇上的意义,和尉迟辅国对于皇上的意义是一样的。但为何皇上只给他虚职,让他名义上处于尉迟大人之下?还有,皇上得了苏公子,就是史无前例地得了仙门之力,却又为何……为何还要任用云公子?”
云离道:“他代表不了仙门。”他原是下意识陈述事实,那京吏听了,竟颇为激动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对嘛,你都懂。苏公子他终究不是仙门的正式弟子,他一个人入仕,不能说明是仙家修士破例入仕。文武举之前,他勤加修炼,与尉迟辅国近成平局,以证明他个人之力不输辅国;而今他尽心带文武科的人处处历练,又是要证明他能为皇上化用的一群人,不输尉迟辅国化用的武林人士。”
云离觉得对方的话有些变味,终于明白他说的“不喜欢听,清走就好”的意思了。
京吏道:“云公子就不一样了,云公子若接旨入朝,不用大费周章便能享辅国之尊……云公子,我听说皇上让苏公子邀你入京,你可知他是怎么拒绝的?”
云离抬了下眼,不是急于知道后话,而是因为知道竟发生过这事而略觉惊奇。
京吏道:“苏公子说,他小时候双亲早故,只是在云珏承蒙尊师照料,以读书科考为志,修丹为养性而已。他说自己与仙门弟子从不熟络,在仙家并无友人;云公子同他无甚联系,远算不得朋友,找不到理由邀你入京。可尉迟辅国举荐你,毕竟凭的是苏公子友人的身份;尉迟辅国和苏公子以此在朝堂上争论过,皇上怒而休止,无果而终。”
云离想说不可能。
但他不免怀疑,是他想象中的苏瞳更真实,还是京吏口中的苏瞳更真实。
京吏:“你一入京,苏公子他的努力可就白费了。他做了这么多,却不及你什么都不做。另外,尉迟辅国现在同国师走得近,左手武林右手国师,于此,苏公子的压力可想而知……”
云离豁然起身,冷笑:“你是说苏瞳嫉妒我,还暗中和尉迟令较劲?!”
京吏推卸道:“云公子,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他怕这位小公子一个不留神把火发在自己身上了,急忙站起来做好挪位置的准备。眼见云离漫无目的地踱出几步,又突然转身回来,京吏忙要躲远些,云离却荡开衣摆坐下了。
京吏出于礼貌道:“云公子你还好吧?”
云离努力沉静,不久,心里是静了,身上也随之冷下来。
京吏“安慰”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人总想往高处走嘛。云公子,反正你们仙家管得严,你也不会入京做辅国。你把自己当苏公子的朋友,这阵子你好歹要替他着想。他避你,你就还是不要出现的好。喏,天冷,你回去得了。”
云离抱着手臂,头一偏靠在树干上:“我等他出来。”
京吏“哎”道:“我不说,也没人知道云公子为着苏公子专程来过。可里面毕竟还有几位文武科的小公子,他们见着你,苏公子要怎么说?”
“……”
吱。
门突然开了。
几个年轻书生先出来解马,有一个像是对那京吏道:“我们要走了。”那京吏答应了一声,看了看云离,走过去解自己的马。云离背靠的树在暗处,过了好久,书生们才发现除京吏之外,那边还有个人。
一个人正要问什么,又扭头对最后出来的人道:“苏公子……确实该走了。”
苏瞳扶着门扇,再留了一道目光,垂眼慢慢合上了门。
他腰间多了一把佩剑,转身的瞬间,剑鞘碰到门,在秋夜里敲出清异的颤音。云离只觉所有的烦躁不安都在刹那间熄止,某些求证的渴望变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由他笔墨点滴出的人,在秋风里不至于瑟缩,而是用飒爽的姿态,站成了有力量把握命运的模样。
云离居然不敢主动去找苏瞳的视线,只直直看着那把十分陌生的佩剑。
那京吏解了自己的马,顺便把苏瞳的也解了。
一书生这才开口问道:“那位是谁?”
苏瞳眉间一动,黑暗中的人影在他眼睛里亮起来。
云离宁愿他没看过来,宁愿他看过来也没发现树下有人,宁愿他发现了也没看清是谁。让暂未被捅破的幻想遮挡视线,总比被停留片刻又漠然移走的视线刺中心脏要好。
苏瞳接了京吏递过来的马缰,跨上马背。
反正天黑,那京吏胡乱回书生道:“那个啊,哈哈,起夜的,我拉着人聊天儿来着。”书生道:“晚上冷,你快回屋去吧……你是程伯伯程奶奶的邻居吧?苏公子是必须要走,程伯伯程奶奶……就拜托你们了。”
云离想冷笑说两位老人把你辛苦带大,你却觉得按期到任比为老人送葬更要紧?想问你为了嘉辉奔命如此这般,算不算舍了一个“孝”字?
然后他发现想说的想问的,都卡在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了。
他只不过想用这些话套出苏瞳的一点声音而已;他没那么高尚,他把程老夫妇抬出来,只是为了私心。什么情理孝道,他心里实则一个字都没装,用不起,没资格用。
那京吏转身道:“小公子快回去,别害了风寒。”
云离站起来:“好。”
他一路走回了云珏,走到天亮。
许真在门口扫地,见到他着实吓了一跳,忙看了看楼上他的窗户:“云公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晚上。”
许真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晚上?你穿这么少就出去了?是干什……哦,苏公子回过那两位的屋了?”
云离扫了眼许真。
许真给他紧了紧衣领:“那大概是了……面圣之后,苏公子连回一次修竹的时间都没有,现在两个老人走了,因为不是血亲,他也没得准奔丧。云公子若是惦念着他,何不直接入京探望?”
云离:“他要去沙州。”
许真:“沙州?为何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云离总觉得披件衣服在身上显得自己可怜兮兮的,便解了衣服塞回许真手里,回屋补觉去了。
第五十一章
嘉辉四年。
冬。
修竹河的一分支流经高低,被人用竹子管引下来,汇入各家,各家倾竹筒以取水。这工程最开始只接入了程老夫妇的房子,是云离拿来养鱼用的;后来梅子瞧着好,让延山也导一支竹渠通到自家门口。自此竹汜推广开来,有地势条件的人家都依法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