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棣之前就会试题卷的事情,明里暗里都争输了。而今各州书生们把题卷的错处越吵越大,胡孝悲肯定不好受,董棣的元气自然悉数回来了。
观清镜成功吸引了以凑热闹为天性的司命小仙们,众司命小仙围过来,目不转睛,大都在等嘉辉和胡孝悲出场。
然而皇帝和宰相尚未现身,董棣便开始主持这场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集会。
看众们多是奔着皇宫尊容而来的,此时尽管只见到皇城一隅,却已大体遂意,也没过多在意董棣说了些什么。待众人对宫中花圃、龙椅的好奇心过了,董棣从仆从手里拿过布帛,打开来念道:“九月会试之事,皇上深感痛心,倍加自责,以至龙体欠安。朝中众大臣以为一国之序不可乱,是以次年春闱照举如常;为慰各州书生,特集众人以传讯天下。”
布帛上的文字是简短了些,但嘉辉的意思大概到了。
众人原以为布政台主部的传话到此为止,董棣继续道:“审卷之时,皇上醺醉,宰相未尽去误之责。胡孝悲胡大人自省有罪,皇上念及胡大人曾全心为先皇尽力,不予问罪,赐地充州,允其告老辞官。”
听完,筠瑶抱起手臂笑笑,道:“嘉辉这一出,铺得真开。”
对于嘉辉而言,让胡孝悲褪官府到充州养老,和砍他的头也没什么区别。他的“方块”,和先皇的“方块”,自此被彻底隔开了。
铜镜中,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罢相一则的重量,众人还是能掂量出来的。
镜中,董棣及下面所有布政府的人,突然叠起双手,侧身弯腰下揖。同时,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窸窣响起,宫外的人齐齐朝董棣面对的方向跪下。一时间,万岁声如浪如潮。
嘉辉进入画面。
然后司命小仙们惊呆了。
嘉辉身侧,是一名出尘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面静若水,拢袖而行,在园景的衬托下宛如谪仙。三界广阔,但唯有一个人的名字能和这画中人相合。司命小仙们下意识去看云离,并且很自觉地让开位置,在观清镜前面拨出一块空地。筠瑶在云离旁边道:“喏,你宝宝,还是鲜的活的。”
云离咳道:“呃,他怎么在这儿?”
筠瑶:“那你希望他在哪儿?”
许真低声道:“筠瑶君、云离君,还有尉迟公子。”
铜镜里面,尉迟令阔步走出,但他前边还走着一个人。他前边的人,筠瑶不认得、许真不认得、司命小仙们不认得,云离却将那张面孔记得清清楚楚。
乜沧。
许真介绍道:“尉迟公子前边那位,是夏国国师,姓乜,名沧……国师一职向来是师传,老国师去世后,这位年轻的乜公子便继任了。有人说国师还有一个师兄,不过他师兄好像触了他师门的什么忌讳,现下还四处逃跑来着。”
京城回来的那司命小仙抖了一下。
之前行程匆忙,他没来得及细想,此时他忽然把湖州之行碰见的乜秋同许真口中的国师师兄联系起来了。
云离扫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说话。
云离眉头锁得深,筠瑶只当他心里在想尉迟府的事情。然云离面有阴霾,一则的确是因为想起了尉迟府和苏瞳坠崖的关系,二则是因为记起了苏求光实则乃乜沧所害……三则,是因为看到尉迟令和乜沧站在一起。
还有第四则:苏瞳为什么不回一趟修竹?他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嘉辉旁边?
正想着,一小仙道:“哎?走了?就走了?”
镜子里边,嘉辉在中央那张龙椅上坐下,除了乜沧、尉迟令、苏瞳和最先到的董棣,周围还列开了监察府、戎尉府主部等人。不多时,朝中各级大臣都到齐了。但就在那司命小仙出声的前一秒,还未坐定、站定的皇帝、臣下,纷纷移步走出了画面。
董棣最先到,最后走。
云离明白过来,董棣的宣告是集会的主要部分,那布帛上的文字由布政府主部的声音传达出来,再经嘉辉现身证实,所谓全城百信都可参与的皇宫盛会就此结束了。皇帝和一众重臣是大大小小的“章印”,章印无需说话,盖了就走人。
“唔?许先生呢?”
声音是镜中司命小仙的。
原来,司命小仙在人海里跟许真走丢了,而观清镜没得到主人“收回”的指令,便如实记下了司命小仙犯着迷糊找寻许真的场景。司命小仙东南西北转了一圈,没见着许真,又因皇宫官吏催众人散场,他于是捡了条人最多的路走了下去。
筠瑶:“看你这碰运气乱撞的样子,就不像是能找见人的。后来你走到哪儿了?”
司命小仙脸红道:“市上去了。”
镜中的司命小仙在人流里穿梭,焦急的神色太明显,一好心的老婆婆过来问他出了什么事。司命小仙道是跟朋友走丢了,婆婆问他在哪儿丢的,回答说皇宫北门。
婆婆笑道:“小公子小时候定是安分得很,没走丢过。但但凡娘亲都会跟娃娃说,走丢了别到处乱跑,在原地等着就是。”
司命小仙哈哈挠头说“是了、是了”,谢过老人家,忙往回走。令人惊讶的是,他心里知道是沿来路走、去皇宫北门,却走岔了路,越走越错。他向行人问路,人给他指点一气东西南北,无奈他竟没什么方向概念,仍是发晕。
还好抬头望得到北门宫檐,小司命以眼熟的一角定位,摸摸索索总算回到了来处。
幸而许真果然没走,正耐着性子看北门宫墙上的刻画。见司命小仙大汗淋漓赶过来,许真还有兴致评那画道:“小公子,过来瞧瞧,这画的上色不错。云珏若是挂上这样几幅,保准好看。”
反正寻回来了,司命小仙也放松了心情,顺着许真的手指去看那画。弯腰看了阵,抬头道:“这些绘的都是皇宫内景……云珏外面是竹子里面是木头,颜色没那么丰富,制成画挂起来不见得漂亮。”
许真:“尊门乃仙家宝地,小公子凭着记忆描摹些水晶琉璃的饰物,不也一样五彩斑斓?”
司命小仙草草搪塞,加之许真没太当真,两人再随便说了几句,便回客栈歇着去了。
一只手伸过来,“不着痕迹”地把观清镜收了回去。
筠瑶敲了下那司命小仙的头:“还好我让许真一起去,不然我们在云珏等几年,都不知道你是走哪条路撞回来的。”司命小仙脸上通红,抬手捏了捏鼻子。
筠瑶赶了小仙们,对云离道:“放心了?”
云离:“……”
筠瑶:“算了……云离君,我记得你说观清镜不见了,它现在可回来了?”
云离摇头。
筠瑶:“慕遮君不是打算退任做游仙么,镜子于她无用,你跟你师父说一句,她肯定把她的镜子给你。要是慕遮君想拿镜子做个纪念呢,你就上诺音阁翻翻,我们这种辞了司命仙境的,上还的观清镜应该都被慕遮君储在诺音阁了。”
云离:“……”
筠瑶道:“若诺音阁的镜子都给了新晋的小仙,也不难,上去再打一面就行,不过是几粒仙银的问题。至于这一面……反正它落在常人手里同普通铜镜没两样,丢了就丢了。”她顿了下,续道:“而且,云离君,依我看,你如今拿着镜子也没什么用了。”
云离苦笑:“筠瑶君也笑话我撞了南墙?”
筠瑶:“南墙?唔,慕遮君说的?”
云离:“师父说的。”
筠瑶托起腮,手肘支在桌子上:“一个做司命的,不下来看看怎么行。像我,下来了就不想回去了。在上头,簿子写来都是给仙君、天神看的,现下写个……写个给自己看的簿子,有什么不好?”
云离:“不是写给自己看……我是什么都写不出来。”
筠瑶挑了挑眉:“那就不写。喜一分,悲一分,贪嗔痴怨各一分,平淡如水占几分……司命不排戏,一个人还是会活成这个样子。你不用写,在旁边看着就好。放开手,人的悲喜痴怨常常会落入俗套,仙君、天神不喜欢看,所以司命们才绞尽脑汁在簿子里加戏。”
云离:“……”
筠瑶:“云离君。”
“嗯?”
筠瑶轻笑:“我也喜欢过自己簿子里的人……许多司命大概都会经历这一趟。你什么时候回诺音阁问问慕遮君,说不定她百来岁的时候也下来逛过,只是从来没有提起过罢了。不用太紧张,神仙活个千年万年,慢慢就会把现在放不开的人呀事呀都忘得干干净净。”
云离突然站起来。
筠瑶:“你去哪?”
云离站着不动,只觉确实应该出去走走,但脑袋里没个明确的指示,说不上想往哪走。他站着,筠瑶便坐着陪他,不再说话。
静止不多时,许真跑了进来;看他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的表情,筠瑶和云离大致猜到是某个人来了。果不其然,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在许真开口前振响了整个云珏:“云公子哇、云公子哇,你快出来哇……你们云公子呢,我要见你们云公子!”
云离顶着裂成两个的脑袋出门道:“怎么了?”
梅子拖着延山快步走来,喘了阵,道:“云公子……云公子,你听我跟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