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一片。
袁悯捉住安桐的手腕,质问:“安大公子这是何意?!”
安桐用空闲的那只手在雾气中抓了一把,而后凑到鼻尖,再抬头道:“现下安某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袁医师问我这鬼雾的来历,安某如何知晓?”他说得淡然,尉迟令和袁悯却不约而同提高了警惕;经由安桐提醒,尉迟令这才亲自试探了一下,随后也得出了和安桐一样的结论。
鬼魂的气息。
外界微弱的光亮从裂口透入,安桐看向尉迟令,面上有一片阴影:“几十年来尉迟大人不弃巫道,对鬼魂之气的辨别,定然比在下准确得多……”后面向袁悯:“袁医师不会信不过自己的老师吧?所以……袁医师可以松手了吗?”
袁悯却握得更紧:“安大公子还得履行承诺。”
安桐:“驱除了这雾气,尉迟大人和袁医师就能看到想要的东西了。”
“……”
尉迟令催促袁悯和安桐朝退回外面:“我们先出……”他话音未落,雾气里竟然探出了一把巨大的剪刀;剪刀长了眼睛似的,直直指过来,随后当巧把袁悯的胳膊卡在了刃口处。袁悯大惊,眼见剪刀要切下,忙抽回手,和这诡异的物什拉开了距离。
旋即,剪刀合拢,尖端朝向尉迟令和袁悯。
看起来,这剪刀好像在维护安桐。
尉迟令沉声:“珏归兄?!”
然而安桐并不清楚这剪刀的来历,再者尉迟令和袁悯来蜀州来得突然,他不可能事先把这个地方安排好、引两人上钩。尉迟令也想到了这一节,虽说恼火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先顺着那把巨大剪刀的指示行事,带着袁悯移步向结界的出口。
剪刀把两人逼至裂口后,突然缩回了黑雾。
安桐感到背后伸出来了一只手,那手拉住了他的衣襟。与此同时他耳边有一个平和的声音:“安公子随我到这边来。”声音消失,安桐被这只冰凉的手拽着退后,不就消失在了尉迟令和袁悯的视野中。
第八十二章
这时,雾气凝合起来,化成手掌的形状推了尉迟令和袁悯一下,散去。黑色消失后,一片“金光”映入了两人的视野。“金光”之中,有一方无字碑;碑石是极为普通的材料,二十几年而已,也不知遭受了什么,而今显得已经有些斑驳了。
尉迟令无心关注漫天金色,也无心关注那石碑。袁悯见他满面怒气,又听见他用奇怪的腔调喊了一声“珏归兄”。
袁悯:“老师?”
尉迟令随手抄起一块金子,狠狠砸下去,骂了一句难听的话。此时他的表情有些癫狂,怒容渐渐被某种情绪撕扯成了狰狞的样子。而后他捡到什么就向刚才安桐的方向砸什么,脱口而出的称呼从“珏归兄”变成了“苏瞳”。
袁悯站到一边,沉默。
良久袁悯道:“老师,我们的方子至少还能把陛下身体里的毒物再镇住三个月……安桐他……不可能三个月都不回安府。”但他的话尉迟令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尉迟令兀自扔东西发脾气,其模样比三岁小孩恶劣多了。
直到尉迟令在无字碑上踹了一脚。
石碑竟然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嵌入了地面,经人一揣,根本站不稳,啪嗒一声就倒了。石碑下面出现了一个小土坑,土坑中有一方小小的匣子。袁悯惊喜道:“老师,这里有东西。”尉迟令不理他,袁悯只好蹲下去把那盒子取出来,推开盖子,见得里头盛放的是泛黄的纸张。
打开纸页,袁悯更是喜形于色:“这个是苏宰相当年炼丹的方子。”
从前苏宰相七十岁致仕回蜀,炼丹十年,而那十年的各类丹药,其配方、火候等,都被详细地记在这张纸上了。
包括那颗半成品。
袁悯道:“就算安桐不回来,以老师你的水品,也不难制作解药。”
这边的袁悯满心兴奋,那边的尉迟令却依然怒气不消。
尉迟令的眼睛中慢慢空洞无物:“珏归兄……”
袁悯愣住,把纸页塞回去,合上小木盒的盖子。他忽而恍然:老师担心的,根本不是解不了皇上的毒……他担心的是消失在雾气中的那个人。袁悯不理解尉迟令的心情——不理解他一心超过苏瞳,却又背负着几十年罪责的心情。
自从尉迟令知道当初苏瞳坠崖和尉迟府有关,他内心的骄傲就荡然无存了。那时起,他的每一分“超过”,都是负数,都是下一世的原罪。
“珏归兄……”
尉迟令蹲下去,十分轻柔地扶起石碑,把它摆正回原来的位置。袁悯候在边上,安慰道:“老师,安公子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向……”
袁悯话没听完,尉迟令突然烦躁地站起来,冲着石碑又是一脚。
随即他把自己身上那串佛珠拽下来,摔在倒地的无字碑上。
线断了,佛珠噼里啪啦滚得到处都是。
……
巨大的剪刀立得很稳,琴靳靠在剪刀上,额发把一对月牙状的眼睛挡住了。安桐只能看见对方嘴角上一抹莫名的笑意。
琴靳拢了拢袖子,笑道:“安公子,你的东西带掉了,在下是给你送东西来的。”他指了指脚下,那里居然是安府书房里的竹篓。竹篓里,小金鱼抬着头,吐出的泡泡里边好像包裹着什么话。
安桐眨眨眼:“小公子这是……”
琴靳道:“安公子,在下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踩着“走”字,琴靳把笼罩两人的黑雾拨开了一角,通过缝隙,安桐看见了极速移动的云彩。安桐发现自己身处空中,由一团雾气带着赶路;雾气很稳,里边的人如履平地。
琴靳观察了一阵安桐的表情,又看了看竹篓,道:“安公子,我这是要送你去九重天。”
说完,琴靳越出黑雾;过了一阵,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剪刀忘了拿,折转回来,结果被篓子里的金 鱼扇了一脸水。
琴靳一边挠头笑一边把剪刀收进纳袋,召出一小团黑云,用更快的速度飞到前面去了。
金鱼又打了几个水花。
云离也不知道琴靳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今天他在诺音阁,透过观清镜看到了尉迟令,顿时整个人开始冒黑气。后不知怎的,这尾储有他一丝元神的金鱼,被潜进安府书房的琴靳偷偷带出来了。
随后便到了这里。
认人兴许不需要通过外表,通过眼睛就行了。云离仰着“脖子”,盯着安桐墨色的眼睛看了很久,渐渐脖子有点发酸。前几十年,随着时间后延,云离和苏瞳之间的话慢慢变少,许多心思,只消稍稍对视,两人都可以心领神会。
熟悉的光亮在一双墨瞳中绽开。
安桐下意识道:“阿离?”
自安然给金鱼起了名,加之金鱼成天神神叨叨不安分,安桐便时常这么叫他;一叫,金鱼便能安分那么一会儿。不过这一回,安桐喊的,显然不仅仅是一尾金鱼的名字。
云离突然感到自己被捧了起来,而后安桐手中的水从指缝间流尽了。受鱼的思维影响,云离的第一反应是回到篓子里去找水,不料他挣了挣,扭头的时候,见得金鱼的尾巴变成了一双腿。云离的呼吸停止了一瞬,再看其它地方,只见胳膊什么的也有了。
金鱼化成了人形。
只是……这个人形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比例不太对。
云离愣愣看着手背上逐渐消隐的红色鱼鳞,安桐又喊了他一声,用一根手指顺了顺他的头发;云离回过神,顺势把安桐的手指搂住了。
安桐脱下外衣,把手中的人裹了起来;云离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瞬时脸上一红。
安桐不说话,默默拥着外衣。云离被衣服牢牢固定着,下巴搭在安桐肩头;因为脖子太短,他怎么转头都瞧不清楚对方的脸。唯一能看见的是,安桐的耳根覆上了红色,而那红色在云离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烧到了眼睛,把墨色烧成了铸铁时的赤色。
云离闭了闭眼:“我那时就是随口说说的……三百年什么的,不作数。就算三千年三万年,我也能把你的骨灰辨出来。”
安桐紧了紧手臂,云离听他吸了一口气,然而不等他说话,黑雾忽然一震,竹篓直接被颠得翻了。篓子里的水全部洒了出来。
紧接着,黑雾好像落在了实实在在的地面上。
肥皂泡沾地似的,黑雾团发出了一声极小极轻微的爆破声,碎了;明晃晃的光亮立刻打在两人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上。怕是出了事故,安桐轻轻摁了摁云离的头,把他按进了衣服里面。
待安桐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他大有一种所有东西都不在自己认知范围中的错觉。
眼中突兀地出现了“南天门”三个字。
天门的正中间居然放着一张圆桌,就坐的人其乐融融,一执扇的男子笑得最乐呵,此时将扇子一展道:“来了啊?”
这声音极为耳熟,云离想了想:可不就是他那位黏糊的老爹吗?云离的心情不啻胆小者走夜路被鬼吓,竟再想衣服里缩了缩;不过等惊恐感淡了,好奇心就上来了。他终于开始咀嚼琴靳的那句“安公子,在下这是要送你去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