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宥盯着汤看了半天,后道:“无妨无妨,又不是不能喝了。”本就没人说这汤废了,是珉宥自个儿在那儿自感自伤自言自语。众人仍在不解之中,珉宥扬了扬筷子道:“做这桌菜的人给我说,他最满意的就是这碗汤。”
瑾纨:“做这桌菜的人?”
她提醒了众人:桌上菜肴堪当上品,却还不知大厨乃是何人。云离最开始以为这菜是琴靳的作品,想着琴靳虽没有介绍,但每盘菜多半又拥有什么“碎玉纷扬”“综综错错”之类的名字。
然珉宥的意思,是备菜者另有他人了。
珉宥道:“幕遮君,既然那位这么看重这碗汤,那你先盛第一碗吧。”
幕遮没料到珉宥会点到自己的名字,一层惊愕尚未消减,当她大致反应过来原因为何后,心中另一层惊愕又起。不对,已经不是惊愕,而是惊悚了。众人不解之际,珉宥竟然亲自拿起汤勺给幕遮盛汤,幕遮则反应过激地抢过汤勺,哑然半晌,也顾不得道谢或是道歉了,抬脚准备逃跑。
珉宥用折扇点了点,道:“哎哎哎,怎么了?坐着、先坐着。”
云离瞧着师父,见她也有难能随心所欲的一日。幕遮多半看见了徒弟幸灾乐祸的表情,幽幽怨怨地瞥过来,又转过来托起腮,思索着躲避臧南君的法子。可不容她思考出对策,珉宥已经推了一碗汤给她,紧接着来了十分直接的一句:“幕遮君,臧南仙境的那一位找到我,说看上你了,找我给你们牵线。”
幕遮正老老实实喝了一口上古神祇亲手盛的汤,一闻此言,险些喷血。
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厚脸皮媒人,也不会一上来就说这么直白的话吧。
这事儿连瑾纨和梓华也是第一次听说。两位女君搜罗了一番记忆,想起了“臧南君”是谁,遂同声道:“臧南君不错。”旋即珉宥露出一个“那我没看走眼”的笑容,接着道:“这么多年,犬子归你管教,你也幸苦了。本君现下给你找个好归宿,至于司命仙境,犬子大了,你确也可以放手了。”
若换做旁人,父亲感谢儿子的师父,珉宥这话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他一则上百年来对云离撒手不管,当爹当得不合格;二则没搞清楚幕遮自己的意愿,硬塞给别人一个“归宿”;如此一来,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幕遮心里虽呜呼不已,面上的笑容却很周到。想来,找借口不是办法,幕遮索性坦言说她一个人活得自在,想象不出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的未来。她一番话态度坚决,情理皆动,再进一步就得叫人感动落泪了。谁知珉宥的耳朵有自行断章的功能,到头来只剪了自己想听的话来听;珉宥道:“就是嘛,几千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你也该找一个人陪陪自己了。”
正不知是该因老爹捂脸还是为师父哀叹,云离耳边突然传过来一声轻笑。抬头,带有弧度的眼眶含着墨色的瞳孔,安桐的嘴角保持着上扬的样子。转而,云离跟着他笑了一声——从前他问过太多遍“你笑什么了?”,现在也不想再问了。
安桐使劲环住怀中的人,用上了后半生所有的力气。
笑着笑着,两人都变得有些勉强了。
这边沉默不语,那边却因为珉宥一片火热。幕遮撂下碗筷,抱着“得罪人就得罪吧”的想法,撂下碗筷开溜。珉宥拉住他道:“哎,幕遮君,我可都答应了臧南的啊……你好歹给个面子,至少见一面吧?”
幕遮:“珉宥君,我们早就见过了。”
珉宥扇着扇子道:“早就见过……早就见过好哇,再见有缘嘛。”幕遮忍住想哭的冲动,再也来不及告辞,召了一团云,立马脚底抹油。惊悚的是,珉宥突然撒开了宴席,腾云追上去了。
珉宥又搞上这令人掉眼珠子的一出,瑾纨饶是平常可以容忍他无数次,这会儿孤零零坐在这儿,也难免面上挂不住。她的脸白得越来越惨淡,心里几番挣扎,终于起身鞠了一躬,离席跟了过去。
梓华耸了耸肩,意思很明显:珉宥就是一想到哪做到哪的活宝,她早就看透了。不过,桌上少了珉宥,现由梓华这位不苟言笑的妖君镇着,空气立时冷滞下来。众人找不到什么话说,埋头吃菜,于是盘子碟子里的菜以极快的速度消失着。
云离把安桐筷子尖上的东西挨个尝过,不久饱了,便趴在安桐肩头歇息。
半晌,云离在他耳边道:“要走的话,你就先走吧。”这话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话中之意,纯粹是云离察觉出安桐有必须走的理由,才劝他走,以免他留得不是滋味。安桐顿了顿,脸轻轻覆下来,然突然意识到,南天门之下、众仙君面前,什么事都容不得他做。
云离翻了个身。
衣服里的人变回了一尾金鱼。
金鱼挣脱出来,摔在地上,全然是没有神智的模样。众人齐齐看向这边,后筠瑶用眼神问安桐:“云离走了?”
安桐点了点头,那位自始自此没说什么话的女子俯身把金鱼托了起来;很快,墨绿色的光在她手上凝出一捧水,金鱼得以呼吸,甩了甩尾巴,不久平静下来。梓华走过来,从妹妹那里接过金鱼,用绿光织了一个盛水的容器,把鱼放了进去。
梓华看了看妹妹再看了看金鱼。
有些时候,挨了刀子的人,比捧着糖的人要想得通。
不过也罢,神仙千年万年一生,天规之外,岁月无尽,又没有什么对错之分。
……
诺音阁。
云离也说不上自己是彻底平静了还是再也平静不了了;两种矛盾的心绪交织着,斗得累了,作为两者容器的人也渐渐有了点倦意。云离拿了块材质欠佳的木料雕刻,刻来刻去,无意识间,纷纷扰扰的思绪都融进了木雕,最后组合出一个四不像的怪兽。
木雕成型,这时琴靳轻手轻脚进了诺音阁,静静坐在旁边,不打搅司命君。天色向晚,观清镜还是联系不到幕遮,云离不由猜测师父是不是被珉宥堵在了天涯海角。
窗外的余晖让人有些多愁善感,琴靳背着手往外望了好一会儿,有意无意地长叹了一声。
云离瞥他一眼:“你怎么了?”
琴靳拖长了语气道:“云离君,我在替您和幕遮君感叹。”
今天再见苏瞳,小聚即别,实则云离觉得自己不悲伤更不痛苦,只感到内心深处某条淤积多时的水渠通了。幕遮最开始说他会“撞南墙”,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一次;但若问他“再选一次你会怎么做”这个被问烂了的问题,他还是要背一条褡裢去修竹。
回过神,云离总觉琴靳这一叹很折寿:“替幕遮君和我?为什么?”
琴靳欠揍地说酸话:“不由己啊,世事不由己啊——”不等云离思索琴靳是不是在宴席上被酒荡漾出了愁绪,诺音阁的门突然“自己开了”。云离和琴靳转头向门,见得门口站的不是什么不懂礼数的司命小仙,而是一位风流外溢的仙君。
之所以云离一眼认出那人是一位“仙君”,是因为此人从头到脚都是带有夸耀性质的装备。绫罗绸缎就不消说了,他手臂、腰间环绕着闪瞎人眼的光带,光带透出蓝色,但凡是天上的,都能看出这是修炼到高阶的仙力。
既然来者这般明显地彰显身份,云离和琴靳也只好迎其心性,恭恭敬敬地揖身道“仙君”。
虽然云离很心疼那扇被踹碎了一脚的门。
那人道:“我是来这儿等幕遮君的。”他面上极为兴奋,因而云离觉得他踹门倒不是因为高傲,而是因为……太激动了。而后云离恍然,这位就是师父避之不及的臧南君。
琴靳不管见到谁,脸上首先都是春风灿烂的笑容:“幕遮君不在。”
云离:“她躲你去了。”
臧南也笑:“我知道。”
“……”
臧南道:“我想了这么多天,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幕遮她不是喜欢到处跑吗,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跑到哪儿去,不如在她徒弟这儿等着。”说着他背着手到处走,一边走一边说话:“云离君,幕遮她很疼你吧?”
云离:“唔?”
他自是知道师父心中有他,可大大咧咧如幕遮,是如何将此表现在别人面前的?
臧南:“最开始我找她,她都说要赶回来见你……哎呀,既然都知道她常来这儿,就该早点过来等着的。”云离无语:幕遮明明当游仙当得快活得很,自撒手让位,就不怎么回诺音阁。现在好了,师父撒谎拿他当挡箭牌,结果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想是这样想,云离认为自己还是应该以徒弟的身份关怀关怀幕遮。他给琴靳使了个眼色,示意琴靳拖延拖延臧南,他则到一边去,再尝试尝试联系幕遮。谁知两人分好了工、还没动,臧南竟先道:“云离君就别了,你师父的观清镜在我手里。”
臧南说得颇为得意,还解释了一番,道是今天拦了幕遮一截,幕遮拿镜子打他,他只好把镜子揣了。云离也说不出这“只好”的逻辑在哪,自知现下他和琴靳无力帮幕遮一把,唯有祈祷她自求多福。
良久,云离道:“臧南君?”
臧南应声回头,微笑不减:“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