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云离笑了一声。
苏瞳对他眨了眨眼,云离边打哈欠边说没什么没什么。他只是想到了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种种,心想他这“南墙”撞得,有那么点令人牙酸的人生意味。
想着想着,云离也不管筠瑶的目光怪不怪异,身子一偏倒在苏瞳怀里摊着。
苏瞳的手覆上来,手指循着白气飘荡的节奏在云离头上点着,框小孩子睡觉似的。
云离睁着眼睛,觉得要是真能睡着就好了。
……
熹佑二十四年。
安桐失神太久了,袁悯叫了一声“安大公子”,后尉迟令又把“珏归兄、苏容公子、安大公子连着喊了一遍”,安桐才聚集起目光,道:“尉迟大人大费周章远道而来,说所携之事关乎丹药,那究竟是何事啊?”
记忆深了,时间久了,人就容易追忆往事;尉迟令突然勾了下嘴角,旋即让袁悯请安桐快坐,也不直奔主题,笑着叹道:“生疏了生疏了,珏归兄,我们果然太生疏了。”
不生疏才怪。
自嘉辉十二年起,充州尉迟府渐渐在夏国变成了透明的存在。“状元世家”连年走下坡路,赵其斌从文武科书生里选人“分监察府副部尉迟令与充州太守尉迟雍之任”,说是分任,实则皇上让两人的职务成了可有可无的虚职。
被架在空位上一动也不能动,尉迟令索性依顺赵其斌并未表达出的心思,自己卸下腰牌辞了官。过了一段时间大臣们才知道他没有回充州;如少年时代离家出走习剑、求学一样,尉迟行殷又不知道去了什么荒僻偏远的地方,连母亲盛佳郁郁去世、家中起丧都没有回来。
充州尉迟府家道中落,后几十年人散屋小,又慢慢迁至充州的偏辟之地,以惊人的速度没落至三流小户。
阴戾的气息笼罩在充州尉迟府上空,后来京城座上的人从赵其斌变成了赵之永,时间也没能救活昔日枝繁叶茂的“状元世家”。
赵之永,原名赵其镛,成帝之兄出,华王之嫡子是也。
嘉辉不仅自己没能坐享千秋,连他最直接的血脉都没能。嘉辉五十二年,皇帝赵其斌至死无子,“众举其兄华王继位”,三月余,新帝崩,国丧延续,毕,赵其镛登基,更名,改年号为熹佑。
至今二十四年。
嘉辉元年到熹佑二十四年,中有七十六载。
此时安桐再见尉迟令,看他的相貌竟然一点未变。
尉迟令:“若说年月有限,到最后时人终究要被盖棺定论,这人事还有个是非之分。但珏归兄,你我都在天规之外,许多事情便分不了个对错了。”“天规之外”什么的,安桐自是不敢苟同,却也无心争辩,索性沉默。
“遵本心无问常道,上一世你‘命中有仙’,陛下虑于天威,后来甚至拜你为相……到死的时候,一曲琵琶声把今上挡在修竹城外,于是传言说苏宰相图一个清净。”尉迟令笑了,“珏归兄,你真是风光得很啊。”
“……”
五十二年,嘉辉皇帝崩,苏瞳上表致仕,乜沧对新登基的华王道苏珏归不可不控,是以苏瞳被任以修竹白隐寺寺庙管理人的虚职。旁人看来,苏瞳一生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晚年仍受皇恩,实则所历的三位皇帝都对他防之又防;最后的“皇恩”,只是将他禁足在白隐寺罢了。
最后一枚半成品丹药被盗,纵是被捧得神乎其神的苏宰相,最终也入了棺。
回忆到这儿,安桐倒也不是自嘲;当初他暂成游魂时回过一趟白隐寺,他只是想到了云离一抔土一抔土给自己掩棺的情景,感到心里的刀口好像又变成新鲜的了。
尉迟令道:“但珏归兄,饶是你前世风光,今生你还敢说什么‘遵本心’的酸话吗?你不也只是选择了卑微地参考,以求朝中职务吗。”
安桐:“行殷想说什么?”
听到这个久远的称呼,尉迟令顿了下,才道:“珏归兄,殿试一过,我们恐怕又得成为同僚了。我只是为彼此的和平考虑,现下先来找你帮一个忙,确认珏归兄和我一样,可以把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
尉迟令:“珏归兄你也知道,那颗丹药只是半成品罢了。”
半晌,安桐扫了袁悯一眼,旋即目光落回尉迟令几近透明的皮肤上。
“你服用了丹药?”
尉迟令:“若我等着珏归兄的丹药出炉,怕是都已经满头白发了。”
安桐微怔。这么说,尉迟令是想方法拿回了呈给嘉辉的那颗丹,自己用了……这也解释了嘉辉为什么没有原谅充州尉迟府、到死都不重用尉迟府任何一个人。某种意义上,尉迟府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赵其斌的长寿上,然尉迟令竟擅自取回丹药去“云游天涯”。
至于白隐寺的那一颗……
安桐抬眼道:“你给了皇上?”
尉迟令笑说“果然是珏归兄”。
这时袁悯道:“药有三分毒,还望安大公子虑及圣上龙体,进宫为皇上解毒。”
一出戏被尉迟令摆得如此曲折,到头来的落点只不过是皇上染毒受病;“铃”虽不是安桐系的却算他制的,而今系铃铛的人想要他帮自己解铃。
尉迟令和袁悯还想再说什么,安桐道:“行殷这些天钓鱼也钓累了,我不如现在就随你进宫,你好早些放下石头、早些歇歇。”
“……”
尉迟令有种准备好了以手击石,却发现了石头是空心的感觉。多余的力气使出去了,收不回来,给人一种一脚踏空的失重感。曾经尉迟令恼于苏瞳的淡然,哪知时过境迁,今日的安大公子 虽与苏瞳不甚相同,心里那分不喜不悲的淡然依旧不改。
盯视安桐墨色的瞳孔良久,尉迟令忽然意识到而今的安大公子正乘在一叶小舟之上。不论水流或急或缓,这方小舟都顺水而下,而舟上的安桐绝无自己改变方向的打算。他和袁悯算是小舟漂游途中的礁石,安大公子的心态是碰到了就碰到了,用最温和的方式越过就行了。
“老师?”
袁悯出言提醒,尉迟令才回头道:“珏归兄爽快……不过,何惇大人的出场费,珏归兄总不能忘了帮我付吧?”
安桐莞尔,转身推门。
只见安曹氏、安然、宋婵、李管家和张叔都排在院子里,面向前堂紧闭的们多时了。见状,安桐一道蕴含某些内容的温和目光让众人放了心,众人这才垂下视线,同时向被安桐请出来的尉迟令行礼。
经过安曹氏时,袁悯微微点头,接着继续引尉迟令和安桐到马车那边去。安曹氏正不明所以,安桐忽而把安然抱了起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见得安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安曹氏只觉眼前雾水更重,正要出声问询,安桐和她错开目光,只道:“母亲,我带尉迟大人去一趟白隐寺。”
安曹氏张了张口,复又静立无言。李管家和张叔面面相觑,安曹氏挥手止住他们,顺带把宋婵的一句“母亲”也止住了。
安然望了哥哥一会儿,退回来,牵住母亲的手。
安桐对他说“我应该会回来”,旋即安然小小的脑袋中竟然一片空白,也忘了问母亲和婵姐姐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尉迟令上了马车,袁悯放好药箱,就位驾马;安桐落后二人一步,转头对安曹氏道:“母亲,袁医师说父亲没事了……说不定今天就可以起来。”不待母亲眨眼,安桐上车和尉迟令并坐。
马车行至白隐寺,安桐下来走在最前面。三人拾级而上,一小和尚迎出,待他略过安桐看到尉迟令和袁悯时,什么动作都僵硬了,更谈不上礼数。
反应有所延迟,过了好久,静如雕塑的小和尚打了个寒噤。
安桐侧身让出尉迟令,对小和尚道:“小师父,京城戎尉府主部尉迟大人,愿如寺一览。”
小和尚双手合十,闭眼把柴堆上的回忆压下去,微有颤抖,遂“若无其事”地让出道路来。
尉迟令合十还礼,旋即跟安桐朝小木屋的方向去。木屋里,主元方丈照常在蒲团上打坐冥思,察觉人至,他也不睁眼,早有预估似的一动不动。
袁悯躬身做出一个“请出”的手势:“方丈,打扰了。”
主元眉间微动,眼睛翕开一线,而后一言不发地出门,将屋子让出来。
袁悯皱眉:“安大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安桐不答,默默走到面门的墙壁前,而后将自己的手贴了上去。主元方丈在门口驻足片刻,当他看到久未解封的结界放出了一丝光亮后,终于转身走远。
这就是昔日苏宰相下葬之地成谜的原因。
所谓“白隐寺附近”,实则是“白隐寺之中”。
墙上出现了一道裂口,然向里看去是一片黑色,外边的人并不能通过裂口洞悉什么。安桐正抬步向结界里走,袁悯上来一把把他拉住了。安桐侧过身,莞尔,以掌指道:“两位怕我逃跑的话,就请先进去吧。”
未加迟疑,袁悯现行入内,随后才是安桐和尉迟令。
刚一进入结界,不仅仅是初次到来的尉迟令和袁悯,连安桐也是微微一怔:眼前出现的情景显然不是应该出现的场景——此时,包围三人的是灰黑色雾气,雾气浓重,把安桐所熟悉的一切都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