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莫名和他闲聊起来:“你是看上我师父哪点了?”琴靳噎了一下,心问司命君何时变得八卦了,又听得臧南道:“不知道……就觉得我遇到她,是遇对了人。”云离:“那我就放心了。”
臧南好像觉得这小朋友的话很有意思,眉毛一挑道:“哦?放心?”
云离说不上臧南的哪个语气、哪种神色让他放了心。与对方极浅地聊了两句后,潜意识里他认为臧南虽然带给他一种“小珉宥”的感觉,但他待师父绝不会像从前的珉宥待从前的梓华。“穷追不舍”、找上古神祇牵线,臧南对幕遮的追求可谓是轰轰烈烈了;往往轰轰烈烈的东西破灭得快,然而云离直觉珉宥的这份热情能保持千万年……而这个“千万年”,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代名词。
云离笑笑,不说话了。
琴靳捏着下巴解读道:“臧南君,司命君这是说,放心把师父交给你啦。”这话说得有些别扭,可云离总不能反驳说“不对”,只好继续沉默。臧南更觉有趣,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要征服幕遮,她这做司命君的徒弟还是一个不小的关口。好在他尽管明白得晚,但等他明白的时候,这关口已经自行敞通了。
臧南眯眼打量云离,随后跟两人才见面似的,补了句寒暄的话:“云离君,我很喜欢你们这儿的戏。”
云离微愣,琴靳先道:“仙君,您可要把话说清楚。”
臧南看向琴靳:“唔?怎么个‘不清楚’?”
琴靳:“仙君所说的‘戏’,是云离君这个年代的、幕遮君那个年代的,还是更早以前的?”云离听出琴靳是要说给他而不是臧南听;云离察觉出了琴靳的言外之意,推了他一下,怨他挡路,把他拨到一边。
云离的目光飘到窗外:“臧南君喜欢的自然是从前的戏……现在的司命仙境,不是越来越无聊了吗。”他耳边蓦地响起那时候珉宥的声音:“什么英雄射日、豪杰征伐、仙人痴恋、人鬼情深……好故事都被上古时期的司命们写尽了。”司命君惆怅莫名,臧南居然被引得感时伤世起来;诺音阁内沉寂了一阵,臧南将衣摆一扬,坐下道:“从前的戏里没有幕遮君……也没有云离君你。”
干笑两声,暂且无话,云离到架子旁取木材,琢磨着再要雕一件什么东西打发时间。
须臾,观清镜在腰间的纳袋中躁动起来。
云离取出镜子,琴靳好奇,凑过来瞧。
铜镜中的画面直接被拉到了安府。镜子里是晚上,掠过主屋、侧屋的门,再掠过空荡荡的院子和空荡荡的书房,观清镜“熄灭了”,映出云离和琴靳两人的脸。琴靳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镜面,想问这哥们儿在搞什么明堂。
似是恼于两人的木讷,铜镜又亮了,这次,画面中有了一个熟睡中的小男孩。
小男孩睡容恬静,正是安然。
天上一天凡间一年,九重天的宴席一过,蜀州修竹又失掉了一年的岁月。小孩子在一年中的变化自然是明显的,安然圆嘟嘟的脸瘦了一些,整个人和之前相比,能够看出他在向着令人羡慕的方向成长着。
臧南在诺音阁的另外一侧坐着,没关注这边,想着自己的事情。
镜子再次熄灭,琴靳抱起手臂,眉间拧了拧。
云离心道,观清镜没在搞什么名堂,它只是想说,安桐不在安府,并且,安府貌似已经习惯了少了安大公子的生活。
安然一个人蜷在席子上,把被子当成哥哥,紧紧抱着。不时有蚊子在他脑袋上盘桓,安然睡功了得,小手乱挥之际,几只讨嫌的蚊子已经殒命在了他的指缝中。
一个完整的家要如何才能习惯某个成员的消失?
安桐也许回来过、留下了离开的理由;也或许他并没有回安府,而安府在安大公子杳无音信的一年内四处打听,无所获得,每个人便渐渐接受了他人间蒸发的事实。
云离盯着安然,半晌,总觉得安桐隐隐在说:“云离,往后安然便拜托你了。”
他拢了拢衣袖,捏了捏安然那本没有什么字的命簿。
第八十四章
熹佑二十五年。
安府。
云离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蜀州修竹的黄昏了。方才在诺音阁,臧南反正等着也是等着,没事做,便跟他一起鼓捣观清镜。可不知观清镜又抽了什么风,不论是云离的绿光还是臧南的仙力,都不能把他调回正常的状态。到头来,铜镜连安然此时此刻的画面都不显示了,更别说调到以前、看看安府究竟发没发生什么事。
于是琴靳道:“云离君,你还是下去看看吧。”
经过控制金鱼的锻炼,云离大致找到了此法的诀窍。前车之鉴,云离这回把元神寄托在与自己身形相仿的木雕里;木雕不比金鱼有灵,是以云离多耗费了些元神,才得以实践成功。受封印的制约,云离不能在下面使用仙力,常人一个;琴靳因而隐身随行以防万一,也正好把诺音阁腾出来,留给满心期待幕遮回来的臧南。
刚到修竹,云离和琴靳都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以安府所在的这条街为例,街头至街尾,屋檐上的白绫覆了个遍。夕阳西下,少有人在街上行走,就算偶尔有人行经,也不是修竹百姓,而是身着制服的监察台兵吏。
白绫衬斜阳,如冷雪衬鲜血。
云离头脑中冒出的词是:国丧。
两人背后,一声音命令道:“喂,那边的,是做什么的?!过来!”
在街上走的修竹人都畏手畏脚的,生怕被指责说国丧期间行事轻浮。云离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左顾右盼,相较他人,就算不轻浮,也显得轻浮了。既然被盯上了,云离只好扮作良民,乖乖过去接受盘问;琴靳跟在他边上,漫不经心地打量迎面走来的几个兵吏。
一兵吏又问了一遍:“你是做什么的?”
云离想都没想:“走亲戚。”
这种白绫铺天的氛围之下,“走亲戚”好像是个极为不妥的行为。琴靳正在一旁干着急,那兵吏却又道:“那你不是本地的了?”似乎兵吏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人不是本地的”这一设想过来的,现下猜想得到证实,他有些兴奋:“那你打哪来的?”
前几十年,云离尝试各种行业,经商也包含在“各种”之中。夏国五州他都跑遍了,而今也不怕瞎编的话漏洞大,随意道:“湖州。”
闻言,几个兵吏面面相觑,低声说“原来还不是蜀州的。”
云离:“大人们想打听点消息?”
那兵吏转过头说是,接着招手让后面的某个人过来,让他展开手上的一幅画。
一幅画像。
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似的,云离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琴靳也颇为吃惊,道:“这不是尉迟令吗?”几个兵吏在低头看画,听到琴靳的声音,还以为是云离在说话。最前面的那兵吏立时抬头,语气一变:“小公子认识这个人?”
常人思维:京城三府大人高居上位,能将戎尉府主部的名字和脸匹配对的人,想必也不简单。
云离:“认识。”
兵吏大喜:“小公子可知此人的去向?一点线索也好?”听这话,尉迟令好像已经不是什么戎尉府主部了,而是沦为了被人通缉的逃犯。看出云离有疑,兵吏沉声道:“尉迟令谋杀圣上,罪不容诛。”
信息量不小,云离理了理思路,后猜测道:“用毒?”兵吏一脸愕然,遂点头。云离又道:“皇宫追查至其家乡,发现他根本就是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兵吏悚然,一边把那幅画像卷起来,一边上前一步道:“小公子说的一字不差……那小公子可知……”
云离:“各位大人要查的话,就去阴府吧。”
众兵吏纷纷失色——云离跟咒人死似的。那兵吏刚刚把画卷到一半,听到这么奇怪的回答,顿时僵住了,面上慢慢有了怒色。自接到京城的命令以来,监察台把他们当陀螺使,几乎要他们一刻不停地转;可每队负责的地方就那么大,而地方上的人数有限,就算把每个人都截下来、反复询问,众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哪能问出什么线索来。
皇帝求丹中毒的事情太不光彩,京城监察府三令五申,要各州监察台封锁消息,只找人、不说事。好些天,监察台兵吏们拿着画像从早上转到晚上;被他们逮住的路人顶着头雾水看画,大都急着从“官大人们”的手中脱身,说完“没见过、不知道”之后,纷纷求说自己没犯事,大人们就抬手把自己放了吧。
这队兵吏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个“外乡”的生面孔,加之对方似乎是深知宫廷秘辛的“高人”,正正看到了曙光,哪料得来一句“要查的话,就去阴府吧。”
兵吏难掩怒火:“小公子什么意思?”
云离能有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事实。
尉迟令一生求异,寻过仙道、访过武林、习过巫术,在这所有事情都失败之后,人上之人再也难做,他就只能寄身阴府了。从某种意义来说,尉迟令“去阴府”,和尉迟明霜梦想做一只游魂,是一个道理——对其它道路失望之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