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佳把尉迟雍猛地一推,面对陌生人似的笑道:“你完了……”尉迟雍毛骨悚然,盛佳又道:“我们都完了。”
第八十章
尉迟雍打了个踉跄,盛佳正要再推他一把的时候,尉迟令过来把母亲扶住了。儿子的手给了盛佳一点温暖,可她的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旋即觉得连儿子也很烫手,把尉迟令推了出去。
苏瞳将云离送到自己身后,朝嘉辉躬了躬身,捡起掉落在地的那块令牌。他十分自然地把令牌别在腰间,就像每天清晨做的那样。
果然是没有最差的时候,只有更差的时候。
赵其斌原以为自己今天吞的苍蝇够多了。
从苏瞳醒来直到现在,他都垂着视线,许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周围有什么人,或许是根本不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珉宥一走,上古神祇的场域不见了,许真复又行动自如。他飘到嘉辉跟前,趁着人形还没有被风吹散,用烟雾凝合的身体做出了一个跪拜的姿势。他面向的人是嘉辉,却声东击西,探“手”至云离腰间的纳袋,把里面的观清镜取了出来。
云离的第一反应是把镜子召回来,可许真突然钻进了铜镜,使得镜子不再听主人的命令。众人见得镜子开始夸张地变大,直至扩展成一个戏台大小。那么大的镜子,给人的倒不是威胁感,而是一种蠢笨的滑稽感。
滑稽的铜镜映出一张张滑稽的人脸。
转而镜子里真实世界的倒影被灰黑色烟雾取代了;许真鱼似的在镜中游动,隔着镜面,用“手”拍了拍面前的屏障,似在吸引人将目光投放过来。
云离看了盛佳一眼。
他大概知道许真要做什么了。
镜中的许真把嘴部裂开一线,用空气画出一个笑容:“陛下,您可还记得这面镜子吗?拜它所赐,我被陛下您挂在了皇宫北门的竿子上。”嘉辉嘴角的线条平直而锋利;他把眼睛闭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董棣拂开众人,冲到镜子前面:“陛下?”
嘉辉扫了他一眼,董棣闭了嘴。
旋即,黑影隐去,镜子中出现了马车、山崖。图影变换,再现某个情景;众人尚且不明所以之际,尉迟令和尉迟雍同时上前了一步。他们一个认出了云珏书院的马车,一个看见了充州尉迟府的仆从。惊讶之余,两人再看盛佳;盛佳偏头看向别处,麻木成了事不关己的形容。
由于是被鬼魂强行催动的,观清镜逐渐受损,裂纹开始一丝一丝地蔓延。
画面定格在了马车坠崖的瞬间。
紧接着,铜镜镜面一片片地剥落下来,碎片的缝隙中渗出灰黑色气体;观清镜是碎掉的蛋壳,而许真则是一颗坏掉的蛋中发腐、发臭的内容物。许真自己把自己消解了,三界中再也不存在这个人,再也不存在这只鬼。
再次令尉迟雍毛骨悚然的是,身旁尉迟明霜的眼中有泪,泪里包含有对许真的惋惜。
铜镜缩小、崩坏。
云离上去把观清镜一片片拾起来,踹回纳袋,忽而感到身后有两股风掠过。
盛佳和尉迟雍在皇上跟前跪下了。
尉迟令则僵成了雕塑,心觉较之苏瞳,自己留有的最后一丝骄傲都幻灭了。
鸦雀无声。
苏瞳帮云离把最后一块镜子捡起来,站了会儿,向嘉辉鞠了一躬,然后带着云离拨开人流。江晏和罗榕追了几步,但想到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停了步子留下来了。马蹄声响起,不久消弭在了黑暗里;苏辅国竟然解了皇上的马,不顾京兵们的阻拦一路向北。
华王惊道:“陛、陛下,那是您的马!”
嘉辉定了定,转过身,在华王脸上扇了一记。
……
苏瞳一手执缰一手环着云离的腰,两人不发一言,一夜无话,穿过冬风和骤降的飘雪,从充州到了京城。
仿佛还能见到巨树蔓延到宅院上空的树枝似的,云离略有犹豫;苏瞳拴好马,捏着他的手拉了一下,他才跟着进门。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云离把苏瞳推到椅子上坐好,解他的衣服看他的伤。
在这种时候,奇迹一词也未免显得苍白了。
苏瞳上上下下都有贯穿身体的伤口,许多脏器都有破损,可他面上却平静异常,压根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云离把无谓的酸楚团成一团丢到边上,端了张凳子坐过来,默默用绿光织线,想在苏瞳身上找一处可以开始下手缝合的地方。
然这具身体实在不堪令人触碰,云离握了握拳,把绿光收回去了。
云离狠狠咬了下嘴唇:“好痛。”
苏瞳笑笑,在他头发上顺了一下:“不痛”。云离翻白眼说不痛才怪,然后托着腮发了会儿呆。他想了想,直接抽干自己体内的一轮仙力,将其注到苏瞳身体里去了。不愧是承自古树妖魁的仙力,绿光刚一汇入,苏瞳身上几处伤口都朝弥合的方向起了变化。
云离心里安定了几分,看着苏瞳的眼睛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啊?”然苏瞳拍拍他的头,不答;云离懒得问了,伏在他腿上闭眼休息,很快便熟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云离躺在床上,苏瞳则伏在床沿上睡着了。门响了三声,而后敲门那人自己推门走了进来。是罗榕。
罗榕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盛着两碗粥。
“云公子醒啦?”罗榕笑道,“这里有粥,你先喝;一会儿等苏公子醒了,粥凉了的话,我再去热一热。”云离觉得这气氛安宁得不真实,也不及说谢谢,哑然片刻后道:“皇上他回京了?”
“嗯,回了。”
云离:“他没说要怎么处……”
罗榕把碗搁好,道:“云公子放心,宫里昨天有人来,传陛下的话说,等苏公子休养好了去上朝。”云离再要问,罗榕继续保持轻松的语气道:“陛下只说随行出游的人三年不可出京,除此之外,确实没有其他话了。”
云离这才多少明白过来,在充州这件神神鬼鬼人人掺混不清的事情上,嘉辉用不了老办法,刀子下去割不完所有人的嘴巴,他索性当事情没发生,想让京城中一切如常的运作把人们记忆中古怪的东西平息下去。
罗榕说完话、放好碗,把门带上出去了。
苏瞳久等不醒,云离把他放到床上躺好,将新生的绿光注入他体内;抽空自己后,云离又犯困,伏在旁边做梦。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反复多次,两人的作息时间踏在了完全相反的点上,自己清醒的时候,对方竟然都在睡觉。
十天有余,罗榕又敲门进来,这回他手里的不是粥饭,而是一封信。房间里一人醒着一人歇着,罗榕显然习以为常了;他看了看云离,开门见山道:“云公子,修竹云珏书院又给苏公子寄了一封信。”云离抬眼道:“又?”
罗榕苦笑:“之前有好几封,都被京兵截了。这回我抢在他们前面去守着,总算是拿到信了……唔,苏公子?”看到了不得的事似的,罗榕眼睛瞪大。云离回头看去,只见苏瞳居然睁开了眼睛。不只是罗榕,云离也觉得两人能在一个点上醒是很稀奇的事。
但云离感到苏瞳有些古怪。
苏瞳下床整理好衣服,云离把信递给他,他却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罗榕倒没察觉异样,只看见苏瞳面色红润,想是他精神不错,由衷高兴,说江兄早就想邀苏公子过去聚一聚了。
罗榕走后,苏瞳好好的床不坐,偏坐在冷飕飕的凳子上,也不披一件厚点的衣服。
云离见他一动也不动,给他裹了条毯子,苏瞳却轻轻挥开说“别。”
“唔?你怎么啦?”
云离一头雾水,心想当下两人交流有困难,只好把苏瞳攥在手里的信抽出来,打开,看了几行,发起话题道:“筠瑶君说要进京来看看……你。”他原本还扫到了尉迟令的名字,但刻意把这个名字省略了。云离继续道:“筠瑶君说你太久没回蜀州、又不回信,小书生们、梅子延山他们都在打听你的消息,她便想着亲自过来一趟。”
实则均瑶挂念的是苏瞳的尉迟令两个人,只不过云离在概括信件内容的时候,把“你们”都替换成了“你”。
苏瞳就算回信,信件也会被京兵截走;再者,发生在京城、充州的不愉快的事,筠瑶早晚都会知晓。默然半晌,云离折上信道:“就让筠瑶君来吧。”
“……”
云离过去扳起苏瞳的脸,旋即被他脸上的温度和眼中的红色吓了一跳。
良久,云离笑道:“你想亲我是不是?”
墨色的瞳孔颤动了一下,遂被眼睫覆盖了。
云离:“我也想。”他靠过去,在对方滚烫的嘴唇上沾了一下,可心中涌起的不是甜味而是苦涩的味道。苏瞳抓住他的肩膀,想拉近又不敢拉近,后又被云离脸上浮漾出的悲伤扎了一刀。云离颤声道:“要是……我就在上面看着你,从来都没有和你见面就好了。”
要是从来都没有见面,苏瞳的生命中不会有这么多因他而起的麻烦。
不会有无谓的跌宕。
平凡平顺平静平和平安。
苏瞳终于忍不住,含住云离的嘴唇咬了一下。云离听得他在自己耳边道:“若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云离心里分裂出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叫他滚回司命仙境;他潜意识里认为这个声音是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双手乱摸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