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众人瞬时一滞。
身体不受支配似的,盛佳依着许真的话,蹲下身开始刨土。现下她有些错乱,分不清自己该因许真被制服而得意,还是因其它原因而惊恐。
拨开一层土,是没有被点燃的烟火。
再拨开一层……
盛佳好像想尖叫,但可能是因为惊恐到了极致,也可能是因为皇上的注目,她发不出声音,只张了张嘴,便掩着嘴连连后退。随后她发现自己做什么都不是,再然后,她意识到,土坑中的这个人,如今并不会对她、对尉迟雍、对尉迟令造成什么影响了。
下意识对死尸的恐惧感消退之后,盛佳不再觉得眩晕,提起裙摆缓缓上前,回到刚才退后的位置,站定。
观清镜嗡嗡嗡地响起来,但不像是正常的感应,而像是彻底崩坏了。
铜镜的动静时强时弱,强度变化得毫无章法可言。
许是错觉,充州百信、采泪女、京兵、文武科书生……赵其斌、乜沧、许真、尉迟令、盛佳、尉迟明霜……高台上高台下,人人鬼鬼的动作都停歇了,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盛佳面前的凹坑上。渐渐云离感到自己的心脏与观清镜合拍了,他带着空白的大脑走到盛佳跟前,全无意识,并没觉察到身上腾起了绿色的火焰,而全部符咒都在燃烧不止的火焰中化成了灰烬。
分明没人挡路,云离却抬手将盛佳、尉迟雍和尉迟明霜挥退了几步,旁若无人地蹲下身。
先是许真,这会儿又是前几日招来了天雷的云离。
嘉辉今天吃的苍蝇,够前几十年的苍蝇加起来的分量了。
云离面无表情地捧土,绿色光焰接替了残余的烟火,把天空照得透亮。此刻的空气仿佛是一张纸,平滑均匀的纸张以云离为中心皱缩,边侧的人有些呼吸不过来。虽然有窒息的痛苦,先前被采泪女缠住的充州百姓却停止挣扎了;因为小鬼们难忍铺天盖地的绿光,纷纷避难至地下。
许真也终于开始微微颤抖。
慢慢,土中的人显露了出来。
云离一动不动。
江晏和罗榕冲至高台下,将人抱出来,惊怒难辨。他们的怀中的人是失去了光泽的玉石,玉石上蒙着土,江晏拍了半天都拍不干净。
云离现在对谁都不客气,立时把苏瞳抢到自己怀里,灼烫的绿色光焰让江晏和罗榕不敢接近;周围马上形成了一圈空地。然而,饶是绿光的温度高得惊人,也不能让眼前的人恢复一丝丝体温。
高台上的许真放出了笑声:“云离君,我说过,在我借用之前,苏公子是什么样子,我便保证等你见到时,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许真闭了口:云离用绿光削掉了他半边脸。
云离面无表情,只轻轻把观清镜放在苏瞳胸口。苏瞳的身上比铜镜还凉,而铜镜连紊乱的波动都没有了,如同一团冷寂的死水。
许真残缺不堪,却仍道:“云离君,我在京城帮你找到了苏公子,又把他带到充州,您何故不感谢我反倒这样对我?”
收起铜镜,云离将苏瞳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站起来,看了盛佳一眼。而后他的目光刺透盛佳,落在远处的尉迟令身上。江晏和罗榕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把某些人串联起来,都是震惊不已。
江晏:“尉迟夫人?”
盛佳:“……”
嘉辉的眼中仿佛并没有苏瞳这个人,他忽然对许真冷道:“你的尸体早就被鹰隼瓜分完毕了,天理不容你平反。”他话音刚落,许真的躯壳在乜沧脚下干瘪成了薄薄的一张,蓦地,一丝灰黑的气体从躯壳中逃逸而出。
皇上的反应在江晏的心上狠狠扎了一刀。面向高台,他朝座上那位跪下,默然半晌,遂不卑不亢道:“陛下……苏公子的事……您是知道的?”
第七十九章
许真化成一缕扭曲不定的灰黑气体,缥缈然环在盛佳身边。盛佳的鬓角隐隐出了汗,但只几轮呼吸,便气定神闲了。她发现“许真”并不能开口,而且脆弱到了只消风吹,就会彻底消散的地步。
尉迟雍和聂大人把盛佳往人多的地方拉,众人只见那鬼魂没有再跟着尉迟夫人,却不知许真实则是对边上的尉迟明霜有所顾忌。尉迟明霜的眼中闪烁着强烈的艳羡,近乎兴奋地探出手,想触摸眼前这股对她而言有某种象征意味的烟雾。
“霜儿!”
尉迟雍担心尉迟明霜着了魔,忙呵斥了她一声。
明霜动作一滞,随即被戎尉府副部聂大人拉着退后。
近来,好像是由于明霜的缘故,尉迟雍的妹妹尉迟素灵跟他有些疏远,这回皇上巡游至充州,他还特意给姜冬递了帖子;可帖子被他妹夫府里的人还回来了,说是自家夫人抱恙,不便面圣。
起初尉迟雍一直觉得妹妹是因为儿子没保护好明霜,让明霜入狱、名誉受损,才跟自己过意不去;现在他发现,素灵让仆从捎来的话中,“心觉与明霜有隔,姑且不见”一句,并非为拒绝邀请而随意编造的推脱之词。
尉迟雍也感到明霜大不一样了。
然当前不容他思考女婿的事情,许真、苏瞳……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把他的思绪榨得空空如也。失神之时,嘉辉的声音传至他耳边:“江晏,边疆御敌途中,苏瞳和你遇到的,是这一位吗?”
听嘉辉说到“这一位”时,云离抬起头,直直和嘉辉对视。两人目光相撞,如两剑交锋,哪柄剑都不弯也不折。
江晏犹豫了一下,一秒钟的犹豫足以让嘉辉读出他问题的答案了。
嘉辉:“这么说,诸位传言里苏珏归命中的仙君,另有其人了?”
江晏:“陛下……”
乜沧提起声音打断他道:“陛下,这妖物游荡人间,曾在皇宫中作势假冒天神,实在应该被铲除!”对于依附树木狂妄生长的藤蔓,云离也不屑于冷笑了;他侧脸看了看苏瞳,那张平静的面孔让他略微恍惚,似乎一切都不足以为怒,因为只要轻轻喊一声名字,睡着的人立刻就能苏醒。
但苏瞳身上被树枝刺出的血痕,已经凝固多时了。
许真的咒术将他定格在了肉身还没有开始腐烂的时候。
绿火把仙力燃尽了,云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冷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过。几百年来,他在诺音阁从幼童长成少年,生命中有重要的人,也有重要的事,然而他何曾意识到某些人某些事不可能永久不变。
凡人用十年甚至更短时间就能明白的道理,他竟然要用那么久去理解。
但不论是凡人还是仙君天神,都实在不是看透了道理便能够不被世事左右心绪的。云离觉得眼睛很痛;泪水许是在什么地方堵住了,淌不出来。而后他平静得可怕,把耳朵凑到苏瞳的心口,听对方的心跳。
云离听见了心跳声,不过那声音是他自己而不是苏瞳的。
他懒得理会赵其斌和乜秋,也不想再多看尉迟令和盛佳一眼,只扶着苏瞳默默走路,在人群中撞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路来。余光瞥到许真时,他顿了下,然后径直穿过黑雾。
脚步停滞的那个瞬间,云离在回忆自己被群鬼捅穿的情景。
那时候的许真想在他的丹田里找到一颗丹,可惜鬼魂们做事太毛躁,唾手可得的东西都没能得手。可就算许真把仙君的金丹献给嘉辉,嘉辉想必还是不会为他平反。
嘉辉有尉迟令,何故屈尊去和一只幽魂做交易。
皇上有忠心耿耿为他实现大志的臣下,又何故与阴府里的东西交流。
罗榕也没多想,叫道:“云公子?”云离听出罗榕的声音中有问他去哪的意思,可他又怎么知道要去哪,是以不说话,只一心要带苏瞳走远点。倏尔,一道虚影闪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乜沧。
云离看出乜沧的表情有些奇怪,好像是两个灵魂在抢夺身体。不幸徒弟占了上风,违背师父,令众京兵聚过来,把云离包围在中间。云离扬了下嘴角:“看你师父的意思,是不想要你过来收服我这个‘妖物’?”
乜沧闪身再近一步,气息吐在云离耳边:“伴君朝廷,身不由己,师父他会理解,不牢仙君你操心。”
云离忽而被巫师的绳索缚住了,苏瞳被乜沧扶住,交到了下意识抢上来的罗榕那里。罗榕心急切切,却是无言,后惊讶地看见江晏向着高台重重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时,额上的鲜血顺着他锋锐的脸廓滴落而下。
大礼毕,江晏起身向嘉辉道:“辅国大人忠心为国,奉献陛下……人事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竟然还比不上鬼事妖事?!”嘉辉的目光没有聚焦,江晏继续道:“陛下您内除蠹虫,外御边患,安民立政,本可得谥曰‘成’,现而今却转好鬼神之事,难道不怕日后谥字为‘灵’,被贬于史书吗?!”一闻此言,嘉辉胸口的起伏似是停住了,好半天他才开始缓缓吐息。
三府大人、众王爷、甚至站在江晏背后的文武科书生,都脸色大变。华王越众而出道:“江大人好大胆,居然以不祥之言诅咒陛下!”
江晏:“在下只陈述事实,原无诅咒之意。华王以己之思曲解在下的意思,究竟是谁有心诅咒,陛下在上,明心如鉴。”华王气得嘴唇颤抖:“陛下已得仙丹,千秋功业,你我蜉蝣之辈,岂能妄议陛下尊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