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天歌似乎还有余怒未消,起身就想追上去,柳画梁一把拉住他,指了指周围雾气,“现在追上去,十有八九就出不来了。”
小镇静悄悄的,不闻人声。街道的尽头已经消失在乳白色的雾中。
他们仿佛在一个没有栏杆的笼子里,四处都通达,却四处都是死路。
柳画梁道:“况且……她很快会回来的。”
雅天歌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柳画梁正把玩着手中一根奇形怪状的筷子。
雅天歌凑近一看,那筷子上雕着两朵十分拙劣的花,花心原本是花蕊的位置空出了一大块,嵌入了一颗红宝石,簪子上刻了“含桃”二字。簪子背面歪歪斜斜好像还刻了些字,但是簪子很细,刻字的人手艺又实在差,只能勉强看清“一”“二”几个字。
雅天歌蹙眉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东西…”
☆、米酒庄(二)
柳画梁眨眨眼,“仿的,原来的那支你也见过。”
雅天歌愣了愣,吸了一口气道:“……你又偷人家簪子?”
柳画梁将那簪子在指间转了几圈,摇头笑道:“诶!朋友妻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
雅天歌有些不可思议:“你说她是……”
柳画梁道:“十有八九。李念那傻小子为她描了千百副像,我都在无意中看过……”
雅天歌凉凉道:“无意中?”
柳画梁脸不红心不跳:“似乎和这位相差有些大,那位看上去没那么瘦削,更加的……健康些。”
雅天歌含沙射影道:“许是酒喝多了呢?”
柳画梁往他脑袋上推了一把,“美得你,那我这酒徒岂不是弱不禁风?”
雅天歌弯起眼睛笑了两声,看上去很开心,“无妨,我护你便是。”
他笑完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别喝太多,对身体无益……”
话还没说完,柳画梁忽然挑起他一缕发梢,用手指轻轻捻了捻,触感光滑冰凉,像水一般,从指尖一根根漏出去。
柳画梁道:“小蛮,你有没有觉得……”
雅天歌连大气都不敢喘,静静望着柳画梁。
柳画梁抬起头,举着那根捻过头发的食指指向周围道:“这里很奇怪?”
雅天歌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此时镇上的浓雾散尽,露出一间间酒坊来,只见门窗上都积了灰,梁上的木头也朽了,但是那酒香味却是货真价实。
他们正对面那家酒庄的招牌被风吹雨打多年,加之蛀虫的不懈努力,现在已是又破又旧,勉强能看出上面的“闲笑酒馆”四个字。
二人走进酒馆,酒馆里就如外表一般残破,桌子椅子已经是不堪一击,稍微碰上一碰就塌了,窗户纸早已碎裂消失,窗框跟着风一起吱嘎吱嘎作响,到处都是灰尘,唯有后院放着酿酒材料的地方十分干净。
柳画梁道:“这位‘朋友妻’还真是个酒痴,可惜暂时不能与她共饮。”
雅天歌意犹未尽地摸着自己刚刚被摸过的发梢道:“我可以与你共饮。”
柳画梁瞥了他一眼,“饮什么?米酒加蛋吗?”
雅天歌:……
柳画梁掀起一壶酒的盖子,异香扑鼻,他不敢多闻,捂着鼻子凑过去,见那清澈的酒液中间泛着一丝丝鬼气,十分痛心地叹道:“糟蹋了。”
柳画梁将盖子重新盖好,道,“我刚刚仔细观察过那几个被控制的人,应该是被施了‘纵鬼钉’。”
“‘纵鬼钉’?”雅天歌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惊讶。
柳画梁点头道:“那些人的鬼魂形态非常奇怪,他们的样子与身体非常相似,应该就是原来身体的主人,但是却被扭曲得厉害,当是太过痛苦所致。这些鬼魂很弱,太弱的鬼根本无法附上人身,他们是被人强行钉在身体里,然后被人操控的……”
“你是说,有人在杀他们的时候将他们强行化鬼,然后用了‘纵鬼钉’,将自己的怨气替换了原本即将消散的那个固定魂魄的‘钉子’,借以操纵他们?”雅天歌摸着那撮头发不放。
柳画梁拍掉他的狗爪子道:“这法术极阴损,全凭着一股怨气支撑,若是有一日怨气不足,那些钉不住的鬼魂便会全部反噬,将施术者啃噬干净,一丝东西都不会留下。”
柳画梁走到墙边,袖子一拂,那片地上的灰尘之类就被扫地干干净净,他朝雅天歌招招手。
雅天歌走过来,柳画梁解下他身上的长书箱,将他按坐在地上,“我去夜歌里看看,你替我守着。”
“可是……”
柳画梁在他旁边坐下来:“这样美丽的女子是不会无缘无故变得如此狠毒的,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雅天歌道:“可是你的魂魄尚且不稳……”
柳画梁笑道:“我身为魂魄之时都不怕不稳,更何况如今已经归位。”
雅天歌慢慢道:“怕的。”
柳画梁一愣。
雅天歌低声道:“我怕的。”
柳画梁顿了顿,突然微微支起身体,掀掉了雅天歌的斗笠,直视着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我的魂魄已稳。”
他抓住雅天歌手腕,道:“不信你来探探。”
雅天歌似乎被吓了一跳,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况且……”柳画梁捏了捏他的手心,“你没发现我们的灵力好像被封住了吗?”
“嗯?”
雅天歌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手心和他的眼睛转移回来,他感受了一下,发现体内的灵力运行滞塞,真的渐渐不再流动了。
柳画梁道:“要是被人发现又要留一个‘灵尽人亡’的名声,我倒是不介意,毕竟也不是第一次,顶多加一个‘勾引魔王’。”
雅天歌:……
“你可就惨了,前半生是‘失了心智’,后半生‘灵尽人亡’,为的还都是同一人,女人也便罢了,偏还是个男人……”
雅天歌突然用力握紧他的手,他用的力气太大,柳画梁甚至觉得有些疼。
雅天歌似乎想说什么,柳画梁却摇摇头,把簪子递过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失落或是悲伤,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他:“所以趁她回来之前,我们来看看吧。不然她锁着这镇子,再一时喝迷糊了没顾得上簪子,我们至少死个明白吧。更何况李念这家伙平日里守口如瓶……”
雅天歌:“……其实你只是想看八卦吧?”
柳画梁严肃道:“此物在那女子身上已久,必定渗透了她的记忆,用夜歌一看便知。”
雅天歌:……
果然就是想看八卦。
生前的记忆没那么清晰了,她只模模糊糊记得高墙大院,自己整日里学什么诗词女红,门也未出过,却常听有人赞她“大家闺秀”,那日正悄悄在家里书房中寻些闲书,却意外寻得一怪书,那封面不是正正经经的字句,画的是公子小姐在一小院子相见,她虽不知内容,却也能想得到这定是被家里人斥为“□□”的,正想放回去,却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竟偷偷藏在衣服里,做贼似的带回了闺房。
从小浸染于万分无趣的《女诫》、《内训》之流的小姐哪里挡得住这书中风流,一边责怪自己内心荒淫,一边却忍不住从书房“借”了一本又一本。
看得多了,来年春至便嫌花也无聊,月也无聊,她时常在园中逛,盼望哪天也能接到从墙外抛来的花枝。时光荏苒,她却只迎来了自己定亲的消息,小姐内心怏怏,却无可奈何,她成日成日地望着院子里那方窄小的天空,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
也不知是否上天究竟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心愿,出嫁前她突发恶疾,死得不甘不愿。
化鬼的小姐终于飘出坟地时,自己的坟墓已是荒草丛生,她也不甚在意。白天躲在房檐下,看各色人物来来往往,夜晚便新奇地在街上逛来逛去,久了她发现街上的公子并不如书中所说的好看,难免有些失望。
这天小姐来到一个繁华小镇,这镇子散发着一股她向往已久的味道,那是父亲与兄弟身上常常传来的酒香,她兴奋地到处乱转,可是小姐的执念太弱小,镇上过重的酒气与人气令她不适,她只好向酒气薄弱的地方寻去,退着退着,一不小心退入一个小酒庄。这小酒庄中酒气稀薄,人气更是若有似无,她四处看了看,便听见后院传来压抑的呻/吟声。
几个月未经管束,小姐已将那些听话乖顺抛之脑后,反正别人也看不见,她便光明正大地走进院子。院子正中倒着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与自小娇生惯养的自己不同,女孩穿着粗衣布衫,身形虽是少女的单薄,但却不似自己弱不禁风,反而有种骨骼均健的美感。
像她这种人,应该就像是书中女侠一般,身手矫健、功力不凡,甚至于因为太过正义被仇家追杀至此。小姐不禁想,只可惜缺了最后一段,遇见个美貌公子共同浪迹天涯,最后归隐山林……之类的。
小姐在她身边蹲了下来,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甚至还想上手摸一摸,可是她太弱了,连触物都做不到,直接从小姐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小姐突然有种强烈的羡慕和失落,这样的女孩即使化了鬼,也一定是令人爱慕的大鬼,而不是像自己一样,生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化鬼后还是个水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