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饮,公子居然对米酒加蛋赞赏有加,而小姐在他的笑容中才发觉,大概因身子是人的缘故,自己毫无顾忌地饮了这烈酒竟没有任何不适反应。
她便放开了痛饮,公子还劝她少喝以免伤了身体,被她用微红的眼睛一瞪,又不说话了。
后来公子便成了店中的常客,有时一月来好几次,有时一个月不见踪影,但每次来都会带着美酒给小姐解馋,自己则以一碗米酒加蛋作陪,用他的话说,是“以俗酒配美人,便宜它了”。
小姐曾多次提议再给他烧面条代酒,因为以小姐的眼光而言,自己酿的根本不算酒,但是均被公子否决,他坚持要喝店中米酒,声称自己“就好那一口”,小姐便也由得他去了。
小姐见他每次带来的酒都是美酒,担心他破费,公子便悄悄跟她说,谦雅山庄中美酒甚多,少一两壶不会有人发现。二人笑做一团。
他不来的时候,小姐便时常坐着发呆,还常常蘸着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待清醒过来,发现满桌面都是那李云齐的名字,又羞又喜地连忙擦掉。
镇上的人从未见过如李云齐这般出色的人,他衬得那小小的米酒庄越发寒酸。于是渐渐出现了一些谣言,这些传言愈演愈烈,店门口出现第一张“声讨状”的时候几乎半个镇子的人都来了,人们在店门口指指点点,讨论得热烈。
“……一看就知道是妖怪变的!你还敢看她!小心她晚上来吸你的精气!”
“也不知道用了什么魅惑功引得那公子来!哟,你瞧瞧她,成天在店里走来走去的给谁看啊!”
“可惜了那小公子!被她迷了心窍!”
“劝他也不听!害人哟这妖怪!坏了我们镇子的名声!”
“真是不知廉耻!败坏风气!”
“……”
当事人若无所觉,待人群散去便开门收拾,她的动作很快,还常常不能避开那些半途折返的人朝她啐一口,顽童时不时朝她扔石子,不过小姐近些年身手见长,这些人已经伤不了她。
一日里,小姐见秋色明艳,觉得内心温存,仿佛被当年那高墙外的阳光照了一身,幸福得令她不安。
忽闻有人念道:“秋日晴好常无聊,又观轻云度门梢。”
她惊喜地转过头去,公子站在她身后,靠的极近,几乎要贴到她的脸,小姐忙羞怯地转回头来,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把心思写在了桌上。
公子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酒壶塞入她怀中,在她耳畔继续道:“不知闲宵有几时,并蒂花枝听春潮。”
小姐拿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说什么呀!”
公子退了两步,摸着胸口“嘶”了一声,小姐生恐撞疼了他,忙起身问道:“要不要紧?”
公子拉住她的手,笑道:“闲宵喜观云,云亦思闲宵。”
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清咳几声,然后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她,“为解相思之苦,你可愿,与我共结百年之好?”
小姐愣住了。
公子红了脸,不安地看着她,“只是,我是雅家弟子,修仙门派,寿命比常人要长得多,闲宵……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上山修炼,共渡此生漫漫。”
☆、米酒庄(四)
此后几天,小姐如同走在云端,她一会儿看着门框,一会儿在屋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怅然若失。她想起那日公子拿出一支簪子,紫色的降香檀木上雕了两朵并蒂小花,好看的紧,公子问她在上头刻几句话,待正式登门送彩礼时一并儿送给她。她思前想后,被自己羞地直打颤,后来好不容易定下两句,写在纸上,连同簪子一起塞给公子。
她飘飘然决心要竭力酿一壶上好的酒送上山去,能镇住公子的师傅师兄之类,不让他丢脸。
那日因准备的料多,她便多酿了一壶,甚至突发奇想,融进了一些鬼气。过了几天她从旁边挖出了那融了鬼气的一壶打算自己尝尝。
谁知打开之时,异香扑鼻,她尝了一口,美味至极,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着没把这酒当场喝了。
飘然之余,她踩在云端的脚好像突然触到了实地,她越想越惶恐,忽然责怪自己为什么要酿这样一壶酒,她几乎想要把它砸碎。但是又有一种异常的渴望,收收涨涨地藏在一个小角落。那恐惧和渴望渐渐膨胀起来,她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脏砰砰跳地厉害,这是颗会痛会爱,会欢喜会悲伤的人心,是女孩的心,是小姐的心……那么鬼的心呢?
鬼有心吗?
“……如何?”她不安又期待地望着公子。
公子将杯子放下,抬眼看着她,“这酒,是你酿的?”
小姐点点头,她的脸颊发红,双眼闪闪发光,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可是这酒中有鬼……”公子看着她,停住了,他仿佛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一遍。然后他的眼帘一点一点的落下来,落在杯沿。
小姐在他的沉默中慌乱起来,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公子却瑟缩了一下,仓皇推开她的手道:“……你……你待我好好想想。”
她的眼睛渐渐红了。
他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便落荒而逃。
小姐呆呆地坐着,有些困惑地歪着头。她忽然听见门外嘈杂,望向那些迫不及待赶来的人,嘲笑的,奚落的,同情的,她们围聚着,讨论着,责骂着,她在那片令人作呕的骚乱中,关上了门。
她想起他温柔的声音:“你可愿与我共度一生?”
他坐在阴暗的店中,却好像发出光来,照的她周身暖洋洋的,如同下一刻就会在阳光下融了禁锢,开出鲜红的花。
镇上的传闻越发骚乱,终于传入了她爹的耳中,男人抓不住她,只能在院子里骂给周围的人听。以往能顺利避过的石头这时因为越来越多终是避不过而蹭伤了她,因而她常常带着各种伤口,有的伤口又深又长,可是她却觉得一点也不疼。
好多天过去了,公子没有来,却来了另一个人。那人身量很高,一派仙风道骨,面目模糊,笑得十分和气,“姑娘可是这米酒庄主的女儿?”
小姐见这人气派不凡,忙起身点头道:“是,请问您有何事?”
那人微微偏过头,“我是念儿的师傅,听他提起过你,正巧路过此地,便来看看。”
小姐一下子慌了阵脚,手足无措道:“您请进,请进。”
边说边把凳子拖出来,还用手拂了拂:“师……师傅……您坐!您坐!”
那人瞥了凳子一眼,道:“不敢当,我当家多年,尚未给鬼做过师傅。”
小姐忙道:“我也尚未招待过仙人,不懂规矩,有什么做不对的地方,您见谅!”
“……”
小姐心道这酒庄上连茶都没有,总不好用酒来招待这仙师,又想起自己前次买过一点醒酒茶放在厨房里,想着去泡一壶。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依旧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奇怪云齐为何下不了手,原是被这披着的人皮迷惑了。你胆子不小啊,竟然骗到我谦雅山庄弟子的头上来了。”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说出的话却让小姐睁大了眼睛:“云……云齐他……”
“不承认?”那人道,“云齐让我来找你的时候我还怕弄错,但我这一路走来,镇上的人都知道你是……”
他看了小姐一眼,没有说下去,“全镇的人都知道,云齐这傻小子居然还信了你这么久。”
“不是的……不是的!”小姐急得眼圈通红,跺着脚辩解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没有?”那人道,“那你这皮囊是从哪里来的?”
“是……是这家主人……他的女儿死了,然后我……”小姐百口莫辩,眼睛一眨,泪水便直勾勾掉落下来。
那人道:“是啊,是这家主人女儿的。你杀了人、夺了她皮囊,而现在还不认?”
“云齐他……”
那人道:“幸亏云齐醒悟得早,否则被你这野鬼骗了,死在哪片荒郊都不可知!”
那一个瞬间,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解释。她呆呆地看着他:“是云齐让你来……杀我的吗?”
“云齐心软,难怪下不了手。”那人剑已出鞘,莹蓝的剑气朝小姐斩来。
小姐的身体反应极快,拔腿就往后院跑。
那人追上去一把拎起她,直接御剑朝谦雅山庄飞去。小姐忽然想起李云齐经常带着的捉鬼器具,那是一支不过方寸的小竹筒。
他说:“这是收灵筒,凡是鬼、魂都能在其中容身,因为他们没有实体,缩成多小都是可以的。”
方寸大小,暗无天日。
她突然恐惧到极点,剧烈挣扎起来,那人并未想到她的力气这么大,竟一时没有抓紧让她掉落下去。
下面已是荒山,鬼入荒山,踪迹难寻。那人毫不犹豫地一剑朝她劈去,这一剑又快又狠,女孩的身体重重落在了地面,终于没了气息。
那人走上前探了探她体内,确认这身体里的鬼气已经烟消云散,便离去了。
这世上只有强大的鬼才能将别人的灵魂强行驱逐,弱小的鬼甚至无法附上死人的身体,仙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竟有这般奇遇,一个弱如小姐的鬼,能附上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