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偏僻的小镇意外繁华,越走近,那酒香便越浓,进到镇子里以后,整个街道仿佛被浸泡在酒缸之中,行走其中更是未饮先醉,恍若仙境。各家酒肆前彩旗飘扬,其中一面名为“醉梦生”,柳画梁笑道:“这酒听上去就十分有味,财主你看如何?”
财主摇摇头:“你现在身体还虚,不宜饮太烈的酒。”
柳画梁听着有理,又挑了个“太虚遗梦”,财主依然摇头:“才返魂就遗梦,不是好兆头!”
又挑“长相思”,财主道:“长相思味涩且苦,不好不好。”
又挑“美人泪”,财主一脸嫌弃。
柳画梁:“……财主,美人泪是淡酒。”
雅天歌道:“美人泪悲怨,初品味浅,后味太过悠长,常常醉而不自知,不好不好。”
柳画梁挑眉道:“不如财主来挑一间?”
雅天歌向前一指道:“那就这个。”
柳画梁:“……你是不是早就挑好了?”
雅天歌不置可否,昂首阔步进门去,柳画梁微微挑起嘴角。
在走入酒店之前,柳画梁往身后瞥了一眼,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刚刚走过的街道似乎被拉长了许多,雾气像是会动一般从尽头爬上来,一点点掩盖住刚刚走过的那些酒肆店家。
这家酒庄的彩旗上写了个“米”字,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以为这是个米庄。进门后见到里头各色酒鬼横七竖八的醉相,雅天歌脸一黑道:“这家空气甚是污浊,不如我们换一家?”
柳画梁道:“男子汉大丈夫,出尔反尔,优柔寡断,不好不好。”
雅天歌:……
二人坐下后,正想叫小二,却见一素衣女子袅袅而来,她微微低头,而后递上一张酒单,上面各色酒品应有尽有,不知是按照什么标准排了名,打头的便是那醉梦生、太虚遗梦与长相思,每种酒后还缀了一行小字:
醉梦生:一醉经年梦初醒,生兮,亡兮,长亭十里无人音。
太虚遗梦:仙人已入太虚去,既无遗梦亦无情。
长相思:踏云去,乘月归,百刻心香化作灰,长庚起,芳草生,千里春风尽点翠。
柳画梁瞥了那女子一眼,而后笑道:“姑娘,你们店哪种酒最有名?”
女子道:“我们店酿的米酒是镇上最有名的。”
柳画梁:“……米酒?”
女子点头道:“公子不曾见门口的旗子上写着‘米’字?”
竟然真是个米酒庄!柳画梁顿时为自己的多嘴后悔不已。
女子见他不语,又补充了一句:“店中米酒加热后再打蛋更是美味,二位可要来一壶?”
柳画梁:……
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指了指隔壁几桌道:“你这儿的米酒能喝成那样吗?”
女子笑道:“自然不能,米酒性温,好酒之人总是更爱其他烈酒。”
雅天歌忙不迭道:“甚好甚好,米酒一壶!加蛋!”
还体贴地问了柳画梁一句:“一壶够不够?”
柳画梁:“……”
不等二人点菜,女子又袅袅而去。
柳画梁注视着女子的背影道:“小蛮,你何时也变得爱管闲事了?”
雅天歌道:“我不管有人也是要管的,又何必绕个圈子?”
柳画梁看他一眼道:“倒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雅天歌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却不自觉地微微仰起头,上扬的眼角显出几分得色。
柳画梁忍不住笑出声。
说笑间女子端上了热腾腾地米酒加蛋,为两人各倒了一碗后便垂手站在一旁,柳画梁端起酒杯深深吸了口气,鼻尖顿时充溢着甜甜的香气,他摇头道:“米过多,酒太少,还有美人的鬼气三分,实在太过甜腻了。”
女子一张笑脸仿佛被钉住了:“公子说什么?”
雅天歌道:“说你这鬼酒不好喝。”
女子脸色剧变,手中顿时出现两把巨斧,不由分说朝二人砸来,雅天歌一脚将柳画梁的凳子踹开,顺势将桌子猛然掀起,巨斧“嚓”地一声劈在桌沿,桌子顿时裂成三块,雅天歌双指一并,莹蓝色的灵力燃起,直直穿过木板往女子的眉心撞去。
霎时间周围凭空钻出了五个女子,各自拿着剑、刀、锤朝雅天歌砍去,雅天歌将卡在桌子中的手指一转,桌板应声裂开,他身形如风,几个旋身转眼间便将灵力点入五个女子的眉心之中,莹蓝从她们的眉心爆开,瞬间将那几个美人扯碎,顿时店中响起一阵惨叫。
被踹到一边的柳画梁道:“‘略懂’公子对美人未免下手狠了点。”
雅天歌纠正道:“是鬼。”
柳画梁从善如流:“美鬼。”
顿了顿,又颇为遗憾道:“公子也是凭本事单的身。”
雅天歌:“……”
此时周围开始骚动起来,那些原本横七竖八的醉鬼竟开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睁着朦胧的眼,茫然看着四周。
柳画梁皱起了眉头。
二人头顶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女声:“何人敢在我米酒庄上闹事,还敢…嗝…还敢打我的鬼…不想活了?!”
说着,楼梯上走下一位美人,真当是绝色,一双似醉非醉朦胧眼,两道碧波漾漾水弯眉,一头漆黑的发挽了个简单的髻,上头戳了一根筷子,一身红衣似火,衬得她的脖子与消瘦的肩膀越发苍白。
柳画梁:“……一会儿我下不了手你来。”
美人举起手中酒壶灌了一口,“嘶”了一声道:“好酒!”
柳画梁道:“敢问姑娘可是这米酒庄的主人?”
美人瞟了他们一眼,摇摇晃晃地从楼梯上下来:“是又如何?”
她走到柳画梁面前,睁着恍恍惚惚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茫然道:“嗯?你们是什么人?在我庄上做什么?阿秋呢,怎么还不给客人上酒?”
柳画梁:“……”
雅天歌道:“那几个女鬼被我打散了,你呢,是打算束手就擒还是魂飞魄散?”
美人眯了眯眼,忽然往后一坐,她的身后凭空出现的一条红绳,没有借任何力量便如同秋千一般荡到半空,而后以一个极其不合理的角度定住,不高兴道:“呸,原来是来闹事的!”
她又喝了口酒,侧身往红绳上一靠,指了指他们俩道:“给我赶出去!”
离柳画梁最近的一个醉鬼抬起头,淡黄色的眼睛瞪着他,然后他列开嘴发出一个低低的声音:“啊——”
柳画梁等了半天,醉鬼却只张着嘴等,不禁费解道:“怎么?饿了要吃的?”
“啊——”醉鬼的嘴列开了一些,升了一个调。
“啊——”又升了一个调。
柳画梁:……
醉鬼的第四声陡然拔高,仿佛一支极细极利的箭破开空气,箭尖在中途着了火,轰地在耳边炸开。这声信号一响,周围的醉鬼纷纷抬起了头,一些醉鬼开口哭泣,落下的眼泪下一刻就在另一些醉鬼手中化为武器,一时间小小的酒庄里竟是十八般武器齐聚;另一些醉鬼喷出一大团一大团雾气,很快便将庄子和自己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酒气之中。
柳画梁注意到有的酒鬼还躺在地上,他们的身体渐渐消失,化为一滩水。
雅天歌有些不耐地向他踏了一步,却恰恰踏入了水中,雅天歌顿了顿,这水像是有粘性一般粘住了他的鞋底,并且那股黏糊糊的感觉顺着鞋子往上爬,一时竟无法摆脱,醉鬼们仿佛锁定了目标,四周的声音纷纷朝雅天歌靠拢,浓厚的酒雾中隐隐可见数种武器的轮廓。
柳画梁手中白光一闪,却是一道剑气斩入雅天歌脚下的水中,水下惨叫一声,随即泛起鲜红,鲜红逐渐聚拢,又缩回了人的形状,依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美人的笑声从白雾中传来:“哎呀,莫不是我醉酒眼花了?修道之人也杀同族吗?真是好生残忍哪——”
十八般武器落下,雅天歌冷笑一声,孤峰万影的剑柄抵住其中一个酒鬼的胸口,用力向前一推,那些酒鬼挨挨挤挤,人数极多,这一推,顿时那一整片的酒鬼就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酒雾顿时空出了一块,能看到他们像纸片一样叠着撞在墙上。有的大约魂魄本就不稳,撞得狠了,鬼魂脱离了身体,柳画梁发现他们的鬼魂形态竟然与身体形态一模一样!
柳画梁低声道:“纵鬼钉?”
雅天歌将四周扫出了一片空地,重新露出半空那晃晃悠悠的红鞋。
美人提起酒壶又喝了一口,幽幽道:“二位的师长教的都是让你们杀无辜的活人吗……”
下一刻便她的红绳便被斩断了,美人却没有从半空掉落下来,她依旧浮在半空,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所隔咫尺:“你这店中除了我们,还有活人?”
美人瞬间就从面前消失,她的笑声融入了雾气:“也是,既然没有活人,又怎么能招待你们?我还要喝酒,恕不奉陪了。”
在她的笑声中,座椅、酒鬼、酒庄都消失了,只有一条古旧暗淡的街道,屋檐下的红灯笼骨架飘飘荡荡,街角散落着一些白骨,或坐或躺,看着有些渗人。但那醉人的香味和弥漫的酒雾掩饰了这片荒凉。或许在醉酒人的眼中,这样的情景便与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并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