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他的身体不似你那么容易恢复,这次若不是遇到我,能不能保住性命也难说。”
“雅天歌。”那人道,“没有下一次了。”
雅天歌在床边坐下,此时已是日暮西山,橙红色的光线落在柳画梁的侧脸上,他看上去比刚刚还魂时还要苍白几分,在昏迷中有些不安地皱了皱眉头。
雅天歌向上挪了挪,替他遮住夕阳的光线。
雅天歌伸出修长的手指,极轻极轻地抚过那些纱布,掠过肩头,他的手指触到一个陈年的疤痕。
刚刚那人在为他治疗时他看见的,他几乎是瞬间就想起,这是当年柳画梁在夜歌中受的伤。
那时他说是什么古怪抓伤。
他早知道那画中哪有什么古怪,只有自己能伤他,只有自己。
柳画梁一向是个不要命的人,身上大伤小伤不断,但他总是能避开要害,最多留下一个浅浅地印记,唯有这道疤,永远无法消失的伤痕,是为自己而受的。
他从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是魔族,甚至比自己还要早一些,却一点也没有防备过他,毫无芥蒂地相信他,甚至在自己伤了他之后还为他用灵力疗伤。
雅天歌在那之前从来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可以用撒娇解决的事情,不相信竟有人能纵容他犯错,牵着他的手回家,对他温言细语地说话,为他头疼,为他解决难事。
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这究竟是个怎么样神奇的人。
雅天歌把脸埋进手掌,柳玉弦,柳玉弦,柳玉弦,柳玉弦……
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叫他的名字,特殊的,亲密的,几乎被所有人忘记的名字,在十年之中成为他执念的这个名字。
他觉得心疼得厉害,比他之前那十年任何一次,都要疼得厉害,他以为自己找回了他就能好好待他,令他从此一生无忧,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把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他无法控制自己。
当年他无能为力地看着“棺材”被烧毁时,周围火焰的温度几乎烤干他的眼睛,徒留满腔的悲愤和无处宣泄的不甘。
后来他看着柳画梁消失,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这种在内心翻滚的情绪可以靠哭来缓解,在此之前,他觉得眼泪只是博取同情的工具,是宣泄愤怒的渠道,是懦弱的表现。
柳画梁替他打开了那扇哭泣的阀门,却又亲手替他关上了。
在之后的时间里,他再也没听见扬琴的声音,无论悲伤痛苦,他都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直到再遇见他。
为留在他身边是真的,为讨欢心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忙胡乱擦了擦眼睛,抬起头。
柳画梁醒了,似乎有些痛苦地半眯着眼睛,雅天歌俯下身,将手撑在他两侧,直直望着他,金色的眼睛眼角通红,显得楚楚可怜。
柳画梁慢慢地伸出手摸摸他的头,道:“好了,我没事。我不会丢下你,带你一起去,你别……”
他喘了口气,道:“别那么难过,很痛……”
雅天歌抬起一只手捂着眼睛,他尽力想要忍着哭泣,可是他做不到。
“过来。”柳画梁轻声道。
雅天歌凑得近了些,没被遮住的眼睛落了满眶秋雨,柳画梁伸手去替他擦,雅天歌捧着那只没多少力气手,把半张脸都埋进去。
柳画梁唤了一声:“小蛮。”
“嗯。”雅天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叫柳画梁听出几分少年时的味道。
“你哭起来真好看。”
雅天歌:“……”
柳画梁看着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真的。”
温柔的暮色中夹杂着低低的啜泣,如扬琴声散了一地。
柳画梁趴得有些难受,想挪一挪身子却有心无力,雅天歌忽然将他翻过身,柳画梁吓了一跳,但是他的后背却没有触到任何东西,他居然浮在了半空。
柳画梁几乎要笑起来,但是他一笑就牵扯到背上的伤口,又闭了嘴。
雅天歌靠过去,把头再低下来一点,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柳画梁缓缓闭上眼睛……然后睡着了。
雅天歌看了一会儿,轻轻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
☆、米酒庄(一)
“……你最好别去山上掺和,如今人已经找到了,你若是真没去处,不如继续来傲雪山庄……”
“他到底什么时候会醒?”
“你别不知好歹,我师尊是看你……”
“他的东西还在白灵山上。”
“雅天歌!你是不是被下蛊了?!”
“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
床上躺着的人忽然动了动,雅天歌一阵风似的转回床边。
梅即雨见劝说无望,愤愤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端了碗药,雅天歌接过了药碗,正准备拿里面的勺子,那小药碗又被柳画梁端过去。
雅天歌卡住了碗:“我喂你。”
柳画梁拍开他的手:“我躺在床上本来就一动不能动,难得能起来动个手,还被你抢去了。你要是太闲,自己倒茶玩去!”
梅即雨眼见着平日里冷漠高傲、时常一脸不耐烦的雅天歌一脸委屈地坐在旁边,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柳画梁端着药碗冲梅即雨笑道:“近几日有劳道友了,不知道友姓名?”
梅即雨冲他施了个礼:“客气了,治病救人本是职责所在,在下梅即雨,傲雪山庄弟子,对您可是早有耳闻。”
柳画梁大概是睡得太久,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兴趣,坐直了身子道:“我也没让你闻什么好名声吧,近些年我最有名的……大概是‘灵尽人亡’?”
梅即雨:“……说笑了。”
柳画梁见他那反应就知道自己多半没猜错,他大笑道:“不打紧,反正我现在还活着,这名声将来总有新的。”
梅即雨忙点头。
“不过嘛……”柳画梁想了想,“好像自打我出生开始,这名声是越变越坏,想来这‘灵尽人亡’说不准是我最好听的一个了。”
梅即雨:……
他往日听江湖传闻,又是“酒鬼、孟浪、杀人狂”,又是“风不雅”,死了竟还落了个这样的名声,又见雅天歌为他像是中蛊一般,本以为是如何妖艳媚人的长相,狂暴凶残的性格,却没想到这人长得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个性更是……一言难尽。
雅天歌忽然道:“你是不是不想喝药?”
柳画梁:“……”
雅天歌道:“药要冷了,你再不喝,我就亲自喂你。”
柳画梁抓了抓头发,有些窘迫道:“没大没小。”
说着他蹙起眉,捏着鼻子,猛然将药往嘴里一灌,然后被呛得咳嗽起来,苍白的脸咳得通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还冲梅即雨摆手,艰难道:“不是我怕苦,是你这药,太、太难喝了……”
梅即雨:“……”
说说笑笑间已过了好几日,在梅即雨的调理下,柳画梁好得很快,他惦记着屠魔大会,早早就催着雅天歌上路。
梅即雨原先并不同意,奈何雅天歌这说一不二的性格遇到柳画梁就变得毫无原则,只得开了药,又吩咐雅天歌诸多事项,这才放他们走。
柳画梁来与梅即雨道别,并多谢他这几日照拂,还送了他不少珍贵药材。
梅即雨有些愕然:“这些草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画梁道:“小蛮去采的,这孩子心思细得很,就是有些别扭,这些年你们多担待了。”
梅即雨一愣。
雅天歌在他们傲雪山庄待了好几年,这事儿一直是个秘密,雅天歌自己也绝不会对别人提起,可柳画梁的眼神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一般,但他既不揭穿,也不隐瞒。
“在下不才,但凡有什么要用到的地方,我自是愿意赴汤蹈火,绝无怨言。只是将来我若是出了什么事,望你们,还能帮他一把。”柳画梁对他点点头,笑道,“告辞。”
柳画梁今日换了身白衣,漆黑的头发被挽起,干净利落地扎在脑后,越发显得眉目清晰,整个人如一副水墨画儿一般清雅出尘,梅即雨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突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理解了雅天歌的痴迷。
二人御剑往白灵山赶,不久,柳画梁抽了抽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停下停下!”
雅天歌不明所以,见他催得急,便落了下来。
这是个极偏僻的地方,但是透过重重树影,他闻见一股熟悉的味道——酒香。
雅天歌叹了口气。
走近了,柳画梁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声:“哎,可憋死我了。”
梅即雨对病人严格至极,根本不让他沾酒,刚回了身体便要与酒隔绝,柳画梁可算是体会了一把比喝药还难熬的戒酒的滋味,如今闻了酒气,不免有些兴奋。
雅天歌拉了拉他的袖子,道:“荒地上凭空出现一座小镇,其中必有诡异。”
柳画梁道:“荒地凭空起了一座青楼我都去过了,还怕什么小镇!”
雅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