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婴点点头,嗓子干,不受控制地咳了两声。
仇猰忙捉壶喂到嘴边,又叮嘱一遍要他慢慢抿着喝,勿再多言伤气。
覃婴虽识好歹,到底牵念,便轻声恳求:“我想看看孩子,可以吗?”
仇猰长长地吐了口气,似是无奈,手按着床沿儿撑起身,回了一句:“我去抱来。”
话音未落,脚往前跨了一步,身子跟着前倾,径直扑摔在地。
覃婴惊了一跳,翻身半伏,小心翼翼唤他:“仇猰?”
这人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覃婴着了慌,拼着气力大声喊外头的人,喊矜墨喊柘桓,喊他所有能想起的名字。
很快,妃媂急匆匆奔了进来,乍见覃婴半身都将从床上滑下来了,仇猰又晕在地上,顿时大惊失色,忙上前先将覃婴扶回床里,再探仇猰。是时,柘桓和矜墨也赶到了,帮着将仇猰翻身仰躺,观其面色俱是一骇。
“将军这,嘴怎么都青了?”妃媂下意识探他鼻息按摸颈侧,神情更显忧惧。
柘桓一手叩着脉,一手已迅速将针包摸了出来。取一枚速扎仇猰掌中大陵穴,再一枚斜刺列缺,三一枚捋袖直刺孔最,撩衣揉巨阙,神情端得肃然。
须臾,蓦闻一声幽叹,仇猰终得缓缓醒转。柘桓同妃媂合力将他扶坐起来,仍是担忧不已。
仇猰眨了眨眼,意识尚有些恍惚,直觉得心口闷。他手握拳孩子气地往胸口捶,吓得柘桓忙把他手按下,劝他:“将军劳累过度心力不济,方才厥过去了,脑子里不过血,所以会觉得迷糊,不舒服。缓一缓缓一缓,别大口喘气,跟下官走,长吸慢吐,嗳——对!”
连妃媂都紧张得不自觉顺着柘桓的话照做了,矜墨更是眼泪又将夺眶而出。这一天一夜实在太过波折,矜墨心上的弦当真绷不住了,怕得什么念头都想不起,只把覃婴牢牢拥在怀里,偎靠着他求暖求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覃婴虚弱极了,但还朝她微微笑了下,拍拍她手,权且作安慰。他亦是不安惶惶,难得对仇猰流露关切。
“是否觉得好些?这里有温水。”
矜墨依言将床头几桌上的铜壶递给了柘桓,他拿在手里掂一掂,又将壶盖揭开来瞟了眼,凑到鼻下闻一闻。
“这不是水,是药。怎么给兑得这样稀?”
仇猰承认:“我兑的。阿婴梦里头唤渴,你说不好喂水。”
柘桓哭笑不得:“药水不也是水么?”
仇猰撇了撇嘴:“所以只小口小口喂一些,还有大半碗药在盅里温着。臭!”
“辛苦将军想出这等歪招!”
“会害着他?”
“不会不会!”
“唔,那好!”
仇猰手在柘桓肩头借一把力硬撑着站了起来,望一望覃婴,似有话说,却又想不起要说什么。最终冲着矜墨瞪了记眼,瓮声道:“坐着多累!”
矜墨愣了下,旋即松开手让覃婴安稳躺好,仔细掖了掖被角,这才恭顺退立一旁。
素日覃婴也是怕他的,此刻却更在意他方才那一摔,好言相劝:“你歇歇吧!”
仇猰皱着眉,固执摇了摇头。
“可……”
“将军,”是时,屠兕快步走了进来,似是急切,“宫里来人了!”
如此蹊跷,怎样猜想都应与昨夜里百名亲兵夜闯将军府的事不无相关,少不得还得宣职掌京师城门守卫的金垚进宫去问个由责,思及此,屋内其余人不免心生忐忑,纷纷看向仇猰。
他本来拧在一处的双眉挤得更紧了,隐隐显露几分恼烦,瞟了眼覃婴,转身悻悻然嘟囔:“耳朵真长!”
听这话无疑是在埋怨当今王上。妃媂头回见识大将军的无所顾忌,惊讶得嘴都闭不拢。而仇猰招呼也不打,兀自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屠兕正要抬脚跟上,后头柘桓一把扥住他。眼神一碰,脑袋挨着脑袋,柘桓神色肃正地告诉他:“将军方才厥过去了。”
屠兕眸光一凛。
“这样下去不成啊!”
屠兕点点头,关照柘桓:“你先留在这儿,我看看能不能拖个一天半天再让他进宫。”
“告个病呗!”
“上头就怕他告病,底下全盼他告病,他能死,唯独不能病。一病就是弱,是空隙!”
“这么下去可不真要见阎罗了?”
“啧,”屠兕瞪他一眼,嘴朝覃婴那方努一努,“你小点儿声!”
柘桓下意识捂住了嘴。
“总之走一步看一步。我得赶紧撵他去!”
说完,屠兕就提着衣摆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柘桓兀自叹息,冷不防肩后头飘来一句:“谁要见阎罗?”
柘桓差点儿跳起来,转过身拍拍心口:“我说你还真是得了季胖子真传哈!鼠猫的啊?走路没声儿。”
妃媂耸耸肩:“斥候基本功。”
柘桓翻了个白眼:“人才,佩服!”
“嗳,你干嘛喊我们教头是胖子?他明明瘦得跟骡子似的。”
“我头回听见说人瘦是拿骡子比的。”
“哦,他脸长,手也长,耳朵尖,就看着像!”
“马也这样啊!”
“哦,我爹养过一头骡,不给喂饱,很瘦!”
柘桓嘴角抽了抽,决定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转向覃婴那边,仔细地与他叩了叩脉。大抵无碍,便又将暂不宜多饮水的事同覃婴讲了一遍。
“我明白,他方才也说了。”
柘桓笑起来:“将军粗中有细,难得呀!”
覃婴垂了睑,不置可否。矜墨灵慧,插进话来:“小郎君可是乏了?不如多睡会儿!”
覃婴沉吟片刻,忽问柘桓:“他那个样子,不止是一夜未眠吧?”
柘桓目光闪烁,犹豫不言。
“同他的梦游症有关么?”
柘桓倒是意外:“将军又发作过?”
覃婴颔首:“他似乎怕水。”
“怕不怕水尚不好说。将军水性不错,但又确实不爱近水,洗澡都不乐意泡澡堂子,再冷的天,几桶水冲冲就完了。”
“难怪冷水一泼他便醒了。”
“是咧!早些时候没人想到,都是将人打晕了抬回去。有回兕翁下手狠了,还把将军头给敲破了。可怜将军也是受罪!”
往事发噱,柘桓表情又招乐,覃婴不禁笑了下。
柘桓便暗暗松了口气,满以为自己插科打诨将话岔过去了。想不到覃婴接着还问:“所以他怕自己梦游乱走,经常不敢睡,是吗?”
柘桓一诧又一哀,摇摇头道:“将军的确会连着许多天不睡觉,都是征战多年的积习。他一想事啊,心思就停不下来,完全合不上眼!下官入营晚,听说最长的一次,将军整六天没有睡觉。眼底全是血,充满了,红红的,跟鬼神附体了一样。九次冲锋,他领着自己的千人队往前杀了六十里,火线骁勇,所向披靡。敌军撤逃,没事儿啦!他直接往死人堆里一躺,睡足三天才醒。”
妃媂尚武,最爱听这些战场逸闻,眼睛都亮了,面上全无了倦意。
矜墨也听得入迷,倒忘了身份,抢在覃婴前头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病呀?听着好厉害,不治要不要紧?”
柘桓挽一张严肃认真脸,斩钉截铁道:“怎么不要紧?那是人,不是庙里的金刚菩萨。人一天早起劳作夜里睡觉,其实就是让咱们这五脏六腑歇一歇,去毒解乏,第二天才有气力继续干活儿。就好比井轱辘上的绳儿,总摇总摇,磨来磨去,时间长了容易断不是?人要是老不睡觉,里头必然会虚啊!耗尽啦!血也不往上回了,心都跳不动了,那哪儿吃得消?”
“可将军撑了六天呢!”
“所以榨干了呗!咣叽,栽了!”
说完柘桓方意识到不妥,嘴直往里嘬,脑子里疯狂转着各种说辞想要往回找补。
覃婴却已捕捉到他话里的疏漏,直言:“他多久没睡了?”
柘桓咬着舌头,不敢说。
“他披甲回来的。作计诓人,要人信他果然离营了,他的战马能日行七百里,七百里外是哪里?”
柘桓额头汗都下来了。
覃婴转而看向妃媂。她也抿着唇,低头不语。
“罢了!他摆计亦是将我瞒着的,我不过是他的一件收藏品,他是死或生,确实与我无关。”
柘桓扑通跪下了:“小郎君切莫误会将军!陷害生母擅调亲兵夜闯城关,这桩桩件件无不大过大非,重则有欺君之虞,因此将军才不叫您知晓,更刻意将您布作棋子。原以为您诰封在手,老夫人最多是将您软禁,待将军回来问她个不敬,赶回故乡去便罢。请兄长前来也是知晓他懦弱顺从,必然为老母求情,将军顺势好下台阶。王上那边过问,便只说是野战实操中收得家仆报信,急匆匆回来收拾乱局,家门荒唐事,实在颜面无光,愿自罚三个月俸禄以为警惕。将军真的并非弃您不顾,万望小郎君体谅啊!”
“我体谅他,你们却当如何?”覃婴从未有过这般疾言厉色,当真像位主子,“为他好还由着他去?这便已晕死过去一回,宫里来人又得一番周旋,你们悄声细语议论好了里外全是忠心,我不过问一句实情,倒是我能作害他不成?”
柘桓惶恐,忙伏低了。
“不说便不说,我不问就是,却拿我铺垫什么?从我入府,哪一桩哪一件是由得我的?快别说顾惜顾念,我算个什么?算什么?”
这下子连矜墨和妃媂都受不住了,双双跪倒在地,不知如何劝说。
僵持之际,屋外头脚步声急,季貉一头冲进来,大叫:“葫芦赶紧的,将军不好了!”
柘桓双瞳遽然收缩,肩头猛地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