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猰迟钝地眨了眨眼,缓缓抬起手,指尖够着覃婴腮下险险挂住的泪滴,勾下来,捻一捻。
“我以为你恨我。”
覃婴默了默,哽咽道:“我不知道!”
“在想什么?”
“想过去,想以后。”
“怕我死了?”
“很多人想你活着。”
“你呢?”
“我不知道!”
仇猰深吸口气,居然利落地坐了起来。
覃婴不由得畏缩惶惑。
仇猰伸手将他揽近,意外没有暴力亲吻,仅是额头轻柔地抵靠在他肩窝,仿佛是在享受咫尺相拥的温存。
覃婴不敢动,任由这人松松地搂着,耳边收闻他的呼吸,沉缓安定。
俄而,仇猰说:“对不起,是我计划得不够周密!”
覃婴身子一僵,默然不语。
“是拿你当幌子了,你怨我恨我都是理所应当的。”
覃婴依旧无言。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的。哪怕你继续恨我,恨我一辈子。谁害你我打谁,天害你,我做鬼找他清算!你是我的!”
覃婴手在袖里攥得发抖。
“所以你想我死吗?现在,立刻马上,死在你面前,你想吗?”仇猰双臂收拢,紧紧抱住覃婴,声音干裂嘶哑,“你叫我死,我便死,只是今天。记住,只是今天!”
覃婴无比恐惧:“为什么是今天?”
他看不到,搭在他肩头的仇猰无声地笑了起来,全无往日的阴鸷,也不作讥诮,只是最平常最释然的笑容,疲倦地说:“因为明天啊,会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
覃婴呼吸一窒,怕得说不出话来。
遣去将军府的人寻到馨宁殿中来回了话,乐偃只是将那方转述的来言去语一一听着,脸上阴晴不明。
贴心人知他懂他,做主叫左右先都退了出去,这才放下后主子的温文端方,开言落一声揶揄:“要不要我打你一顿解解气?”
乐偃正心不在焉地摩挲腰带系结上的流苏,闻言手上一顿,抬睑乜斜:“你打我,还解气,谁解气?”
卉恂耸耸肩:“反正我没心里头不痛快。”
“你见我不痛快了?”
“那你咬着后槽牙琢磨吃了谁去?”
“吃了你!”
“哟,大白天就忍不住啦,君上近日龙精虎猛啊!”
“你——”乐偃哭笑不得,“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当面人背面妖的活宝?”
卉恂下巴颏一扬眉一挑,颇为得意:“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横竖朱果效力用完了,我也当回男人去!”
乐偃登时跳起来把人拦腰拖进怀里圈得死死的,龇牙咧嘴道:“激我是不是?老子是王,朱果要多少都有,吃撑了你!”
卉恂显得不乐意,在他怀里拧了拧腰:“凭什么呀?仨儿子还不够你挑啊?要生你自己生,我不生。”
“生也是跟你生!”
卉恂有些意外,不挣了,停下来好好地望着这人,眼底情深脉脉,话里仍要逗一逗:“君无戏言,我当真咯?”
乐偃抚他的眉,摩他腮颊,亦是认真的:“老二老三都随你姓入了卉家的籍,我还有什么不能不敢的?一辈子才多少年,就想掰开揉碎了,分派分派,跟你过成两辈子,三辈子,一直过下去。”
卉恂捧他的脸贴在胸口,很是珍惜:“我没后悔过,从来没有!”
乐偃点点头,话音闷闷的:“可我觉得不够,怎么都不够!”
君后缱绻地拥着,只是拥着,默契地没有交谈。许多年走来,诺言都已乏善可陈说不出新意,又仿佛怎样说都不足以叫心思彻底袒露,唯有这般贴近着,什么都无需说,却能你听见了我,我听见了你。
就这样待着,可以很久很久。
“不慌了?”
“唔!”
“不怕人家功高震主恃宠而骄了?”
“当初还不是你一次次保着他?”
“给人破格提拔加官进爵最后直说要拿人当靶子树立在庙堂上镇宅辟邪的可不是我!”
“你也没拦着啊!”
“因为我觉得小猰长得很适合辟邪咧!”
乐偃又蹭地站起来,按着卉恂的脸逼他承认:“你俩以前到底有没有过?”
卉恂恶狠狠瞪他:“你是牛啊?陈年老醋都要呕出来再咂摸一遍,你不嫌酸我还嫌臭哪!”
“我不管,我就要听你说,你心里头盛下的是我,只我一个!”
“说八百遍了,你有本事吃隔夜醋,你倒是把我说过的话都倒腾出来自己回味啊!”
“说!”
“我去你的老不羞!”
“信不信我哭?”
“你不要脸你就哭。”
“别以为我不敢撒泼。”
“敢敢敢,你是王,不要脸你都是天下第一的!”
乐偃气得鼻孔都大了,当真牛一样呼呼喷气:“我真信你俩有什么还给他那么多好处吗?”
卉恂憋着笑:“是我提的吗?”
“你老一口一个小猰。”
卉恂绷不住终于噗嗤笑了出来,也两手把他的脸拍挤成一团,啐他:“我认识他起就唤他小猰,你呢?从殿下变成夫君了。你还吃醋,还吃醋,气死我了!”
乐偃高兴了,眉开眼笑:“你早说不就是了么?我就爱听你说这些个。”
卉恂使劲揉搓他脸颊:“老大不小了,你,没正经,没正经,叫你没正经——”
乐偃什么都不问了,尽是搂着自己的王后腻,打打闹闹嬉嬉笑笑,特别满足。
殿外头听值的丹若忍不住朝汝忱翻了个白眼,抱臂搓了搓,捂着腮帮子做牙疼状。
这大半天过去,矜墨也过得特别惆怅。
本来小丫鬟想着,小郎君都自个儿往将军跟前凑了,这一夜并半日也算是共同闯过生死关,两人的关系总该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想不到听得里头召唤急匆忙走进屋内,却见小郎君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神情木蠹蠹的,倒是不哭了,但显得特别消沉。
将军那头已经自行起身,立在巾架前指指盆里的凉水,吩咐:“热水。”
现成就有,矜墨应了声,立即跑出去将檐下小炉上坐着的铁水壶拎了进来,给仇猰兑了半盆温水。
仇猰拧了湿巾却没往自己脸上扑,径直拿去给覃婴抹了抹脸。
两人相顾无言,只是机械地你动作我配合,说疏离又不全然,说亲爱则远远未到,当真别别扭扭的。
没等矜墨琢磨透了,仇猰已将湿巾递过来,自己俯身一把抱起覃婴就欲往正屋里去。
矜墨不无担忧,忍不住叫起来:“将军保重!”
仇猰扭过头来,眉挑得老高,一脸匪夷:“没人告诉你我是装的?”
“啊?!”
矜墨半张着嘴,呆呆目送两人背影离开。
直到妃媂进来,看见好好的一个人中了石化咒似的杵在原地当雕塑,不由得伸手在她眼前拼命摇了摇。
矜墨眼珠子缓慢地拨转过来,依旧傻憨傻憨的,对妃媂说:“你也知道将军装病?”
妃媂眉角一跳,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偏移了目光,干咳一声:“呃咳,那什么,起初是真的,背回来这次是假的!兕翁给我们递眼色来着,我以为你看见了。”
矜墨诚实地摇摇头,委屈巴巴:“担心死我了,唉哟,万幸将军没事!”
闻她言,妃媂双瞳一亮,笑容很是玩味。
“你盼着将军身子骨硬硬朗朗的呀?”
矜墨一边搓洗擦脸巾一边理所当然道:“那可不?不盼着好,还能往坏里恶毒念咒不成?”
“可将军糊弄人。”
矜墨头也不抬:“糊弄就糊弄呗!咱又不少块肉。将军人没事便是最要紧的。”
“你不生气?”
矜墨笑:“气啥?该气的是宫里头那位。哦哟,”她蓦地想到,“你说忱公公能信么?他可不笨!”
妃媂抿嘴笑:“对,就你笨!”
矜墨鼓起腮帮子低下头去不理她。
妃媂过来帮她端盆拿出去倒,她兀自挂好了擦脸巾,扭头去将仇猰方才睡乱的小榻收拾整齐,仍是不同妃媂搭半句话。
妃媂好笑,先到外头将污水泼了,回来搁好了盆,蹭到正在推窗的矜墨身畔,扯一扯她袖口,喊她:“矜墨!”
矜墨想了想,还是不理她。
“墨墨!”
矜墨娥眉轻蹙,很是不习惯。
“好墨墨,你不笨,我笨!”
矜墨眼底笑意藏不住,忙扭过脸去,努力不笑出来。
妃媂顺着袖子牵住她手,轻轻甩两下:“矜墨,你真好!心眼儿好,哪儿都好!”
矜墨没转过脸来,不过耳朵可红可红了,直红到脖子下。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无耻地刷个日常。
没啥剧情。
第22章 二十四、
二十四、
相国祝燮今日是真不想列席朝会,他想致仕,想离京,想干脆出家得了。并非他领悟禅机一夕看破,而是这届百官实在太不好带了。
特娘的不好带!
——嘴里头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相国大人仍是来了。
他不敢不来。前一天王派人到府传话了,就算他即刻倒地就死也得给孤把棺材抬进大殿上摆好占个位置。这哪里是朝会?这是王上要杀鸡!不知道给哪只猴看反正有那么一只甚或几只不省心的猴子盯着,王上怒了,提溜出了珍藏的磨刀石预备霍霍向牛羊,就缺把宰牛刀。
还有比相国更大的宰牛刀么?还有比大将军更牛气冲天的牛么?
当今这位君主的宰牛刀从来不是用来宰牛的,专杀鸡,专吓唬猴子。
所以祝燮愁死了,掉头发,脑袋里嗡嗡地闹。
小卒子派出了一二三四拨,深夜里七荤八素地筹谋,几个儿子陪着他犯困头秃。最后二公子劝父亲:“晚荷亲自绑了金垚押到君前,君上却未当场发落;大将军又称了病赖这一天不肯进宫详禀,君上亦未见恼怒,足见君上心里头未必将这事看得太重,还是笃信大将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