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身望住蔺氏,目光变得冷冽锐利:“所以夺我寸缕,即是夺我性命,我必不惜代价不计生死,讨伐,诛灭!”
久久地,无人再说一个字。母子的情,母子的债,旁观了许多,却依然未敢说清,未敢断明。
无疑,仇猰是怀恨的。这在屠兕第一眼见到他时便了然了。兵荒马乱,田野荒芜,一路枯骨,小小的孩子在豺狗吃剩的兽骨中缓缓蠕动,苟延残喘,吃力地咬下一块盯满蝇虫的腐肉。蝇虫甚至都不避他了,预感到他命火的孱弱,汲汲地守候他的死亡,好成为此地生灵新的食粮。
什长说别管了,孤魂野鬼太多,老弱残兵无力济苍生。
屠兕至今说不清当初为何没有走开,像丢弃其他人那样将他留在荒野里。唯记得自己站在那孩子面前,低头俯视他的卑微与挣扎。孩子已连坐起这样的动作都难以负荷了,勉力翻过身来,张着浑浊的眼也直勾勾回望屠兕。
“你的刀钝了。”他竟还能开口说话。
屠兕看了看腰上别着的短刀,满是血污锈迹斑斑,尖头都磕掉了。他也不过拿来削削树枝劈劈柴。
“能给我吗?我的箭头折了,没有碎布再绑一枝,我需要你的刀。这样我还能打赢狗子们,还能活一天。”
屠兕抽出短刀俯身蹲下,但没有将刀给他,而是刀尖冲下抵住他心口,缺水的嗓子里挤出一声老迈的沙哑,说:“多活一天有意思吗?”
孩子极慢地眨了下无神的眼,似不解,又忿忿:“狗能活着,为什么我不行?你不去问问狗有没有意思吗?我就想活着,没意思,就想活着!”
——往事在眼前滚滚褪去,复见此刻冬夜的寒与焰,深吸口气,冷得感到了活着的真实。
屠兕不由心下慨慨,想人之一生起起伏伏,真是毫无道理。但又很有意思,忒有意思!
事已成定局,蔺氏反款款坐下了,不再做泼悍无赖状,挽起一副倔强模样,倒显出几分体面。
“讨伐,诛灭,哼,你不过就想杀了我!你回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说什么寻亲,不过是阴魂索命来了。恨我选了翾儿没选你,对吧?”
仇猰歪着头:“要杀你不必等到今天,甚至不必回来认你。”
蔺氏笑笑:“因为没有炫耀够?看呐,叫你不选我!如今我是大将军了,大官儿,住在京城里,要什么有什么,就是不给你,气你,气死你!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仇猰平静地看着母亲疯笑,等她自觉无趣停下来,依旧拖着低沉的嗓音,不紧不慢地道来。
“你抛弃了我三次。”仇猰仰头看看天,足跟一旋,开始在场中画着圈踱步,“头一回,叛军勾结厉国犯境,王廷内忧外患节节兵败,百姓流离。爹被逃兵冲散了,不知生死,你带着我们兄弟一路逃难至滨州。有天跟我说你要同哥哥去找吃的,顺便打听接难民的渡船几时到江边,让我一定别乱跑,等着你们。临走塞给我两块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霉饼子。
“那是我们最后的口粮了,前一天晚上我偷偷见你分来着。你以为我睡着了,但我饿,还冷,根本睡不着。我猜你是不会回来了,所以把哥哥的那份也给了我。可我还是存着微末的侥幸,等啊等,等到天黑,再等过一夜,你们终究没有回来!天亮了,我自己去到江边。那里围了许多人,都说大船不会来了,江上有水盗,趁火打劫,杀了好多人,水路已经不安全了。后来……”
仇猰停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盯着地面怔怔出神,仿佛他只是说累了缓一缓,稍后再续。
屠兕不由得向前挪动脚步,唤他:“将军?”
仇猰扭头看他,显得疑惑:“何事?”
“哦,不,没事,没事!我就想,将军不如坐下说。”
仇猰撇撇嘴:“不用!站会儿好,站着不犯困。”
屠兕笑起来:“困了,那改天再说呗!”
“为什么要改天呢?我等今天等了二十一年,等得我都困了,不想继续等了。兕翁,你捡着我时我几岁?”
屠兕垂眸欠身,恭顺回道:“老朽没记错的话,九岁。”
“唔,九岁,他们走了半年多了。我这条命虽贱却长,真有趣!”
“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命大,福大!”
“那也得你肯给我这个福,当时你若走开,世上早已无我。活命之恩,无以为报!”
屠兕莞尔:“入嗣为子顶我的军籍放我出营,你小子这会儿想不认了?”
蔺氏瞠目结舌。便是仇翾同姮玥亦作惊愕,当真始料未及。
却又听屠兕慢悠悠道:“王上是废了军籍制改做征兵充役,还许你归返原籍认回亲父,你也确然没喊过老头子一声爹,不过名分在着,你小子指天对地说给我养老送终的誓言我可没忘,你敢赖我就敢上御前告状。老朽虽人微言轻,可好歹也是有钦赐绛袍加身的一等庶民,能直入王城登殿拜谒而无阻,这等特权我很想试一次的咧!你要不给我个机会啊?”
仇猰端视他良久,转过身,整襟捋袖抱拳长揖,无语胜千言。
一旁仇翾心生感念,也携女向着屠兕深深一拜。老人承仇猰的礼颇为受用,领别人的礼则不免羞赧,赶忙上前托起,自言惭愧,不敢当矣。
蔺氏自嘲地哼笑:“所以奴契是伪造的?”
仇猰颔首,更言:“我府中的人多一半是军里挑来的,厨子马夫浣衣的婆娘,他们同兕翁一样,家乡遥遥,也无亲故,离了军营仍是四海漂泊。我问他们要不要来将军府谋生,他们便答应了。卖身契都是他们自己签的,他们信我,我便信他们。仅此而已!”
“做这么大个局戏弄我,你也算看得起我!”
仇猰摇摇头:“怎么可能戏弄你呢?不给你请诰封,就是为了今天可以毫无顾忌地拿捏你,这一步我预备了四年,遇见阿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有件事姮玥记错了,”他转回头望了望侄女,朝她笑笑,“她四岁那年见我,实未到加官进爵的地步,不过是破格升了个云骑尉,刚有了品阶。”
见姮玥面露讶然,仇猰竟轻轻一叹:“你太小了,有记忆起便只记得我是将军,在外头很威风,让祖母愈发地跋扈,作贱你母亲。”
姮玥复垂眸黯然。
仇猰则回身问蔺氏:“你逼我走的时候,又想过我返乡寻亲为的是什么吗?”
蔺氏吊着睑很是不屑:“我是没给你好脸色,那时翾儿日子才好过一些,就那么十来亩田吃着租子,靠天吃饭,哪儿来多余的钱再养一口子人?横竖你一个人也活得挺好,何必赖在我这里?”
“那是你第二次抛弃我!”仇猰依旧说得很慢,声音低低的,透着倦意,“我十五岁,当兵六年,随军而走,路过家乡,突然就想回去看一看。其实有怨,但并不恨你。我很明白,我八岁,哥哥十五岁,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更不容易。当年情势下,无论如何都是带走哥哥更有活路。带着我,也许三人都活不成。但我活下来了,就很想知道你们还在不在,想哪怕只剩一人,总算是个家。
“将军顾念我小,便准我半日假,许我离营。没想到能遇见哥哥,搂着我哭了一场,没提当年事,只说想我,欢欢喜喜领我进家门。结果你见我粗布衣衫手上缠着脏绷带,便只给我端了碗凉水,还与嫂嫂使眼色,不许她去灶间生火炊米。你道家中清贫,将就着吃些窝窝咸菜吧,待明日叫哥哥借些钱去镇上割块肉,再与我做顿好的。那窝窝也是冷的,很硬!”
少年郎亦是倔强,端碗喝水,一抹嘴,起身告辞。哥哥急忙挽留,直追至院门外,仇猰推说军规森严不敢误了回营的时辰,拜了兄长,自言此去应敌,后会无期。
“及至那时,我方知你已从军,怕得要命,更不想你走。”
仇翾说着泪又潸然,神情间嵌满了歉意。
仇猰默了默,忽伸手一招,屠兕领会,折身将早已叫人奉来的一只锦匣捧到了姮玥跟前。少女茫然不解,不敢轻易接下。
仇猰柔声道:“是嫂嫂的!”
姮玥很是诧异,与身边同样显得毫无头绪的父亲交换一眼,小心问道:“娘亲的遗物?”
“不算遗物。”仇猰望了望兄长,“是嫂嫂的心意,怕我孤身在外饥饿困顿,便将存起的一点私房钱还有陪嫁首饰赠与我做盘缠。”
仇翾闻言心头一酸,兀自垂泪:“她一贯这般好心肠!”
“是啊!她还怕我怨恨你们,交代丫鬟只许与我说是哥哥让送的。可哥哥送我钱银何必鬼鬼祟祟叫丫鬟追到村头来?还要挎只篮子谎称买菜才得出门,送的又是些女人家的首饰,不见有发带腰绳。被我一拒,丫鬟慌了神,直说回去要遭小姐责罚,这便算不打自招了。”
姮玥听着往事不由哽咽,扯袖拂了拂匣盖,遂将它打开。匣内一角堆着几粒银疙瘩,正中卧有一枚珠钗一支银簪,并有翠珰一对,物虽旧了,但瞧得出是被有心人妥帖收好的,未有锈蚀刮伤。
“其实我也有所隐瞒。那年我已为百夫长,虽只下级军职,好歹饿不死。却故意不说。当时纯为了赌一口气,未曾料到人情冷暖至此分明。嫂嫂的情,我念着,可惜再难有机会报偿,深感愧悔!”
“二叔切莫这样说!”姮玥捧着匣子甚为珍惜,“娘亲一直惦念二叔在外征战辛劳,每每接着您捎回来的礼单都教我要记二叔的恩。多亏二叔才有了家门兴荣,我也有福能与族内其他兄弟一样入馆听学开蒙授业。您不曾亏欠娘亲什么,一切都只是命,娘亲的命不好!”